又像個愛上已逝之人的瘋子,可憐地搜集著他人的只言片語,去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她臨走前抹去了他的記憶,以為這樣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
沒想到重來一次,即使什麼都不記得,顧琉仍然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一次又一次。
愛是本能。
曾經是帶她成長,后來是互相扶持,而現在是本能。
每個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來,只有他,就像被遺棄在時間里,還停留在過去,走不出來。
四季一年一年地變換,年歲一年一年地增長。
一轉眼過了十數年。
顧琉越發俊美深沉,后宮空無一人,無數妙齡女子擠破頭想進宮,奈何他不感興趣,老臣們也紛紛進諫,擔心皇帝無后。
顧琉也不是什麼意見都不聽,有道理的他都聽著,所以他從皇室宗親里挑了一群小孩出來,養了幾年,最出挑的是個小女孩兒,顧琉封作了公主,以后她就是王朝的繼承人了。
這下老臣們不再有意見,專心致志培養小皇儲去了。
顧琉檢查小公主的功課時,她琴棋書畫樣樣優秀,幾個少師驕傲地夸著,他身邊的太監看著顧琉的面色,揣測著他的心思,說:「小殿下與當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幾分相似呢。」
然而顧琉的面色并沒有多好,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監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拍馬屁拍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來,還沒想好怎麼補救,就聽見自家陛下低聲說了一句:
「不像。」
沒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顧琉記憶缺失,假如他還記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見到母親那一天,是阿陶設計讓她詐死把人帶了回來。母親休息后,他一轉頭,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橋上,捧了清水洗去臉上的褐黃脂粉,露出不染纖塵的容顏,晃悠著白嫩的腳逗弄水里的游魚,察覺到他的注視,然后一抬眸,燦然一笑。
想起名義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宮里舉辦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邊應付著唇槍舌劍,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圍的宮人在她身周游走。
她的出現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顧琉一眼就從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爾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雖然醒來就記不起大致內容,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并不是發生過的事。
比如他夢到自己是個殺人如麻的殘暴君主,差一點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間清醒過來。
他感到很歉疚。
那時候他好像和阿陶還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對每一個人都充滿厭倦,包括他自己,唯獨那個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壞。
他夢到阿陶養了一只兔子,很丑,但她很寶貝,后來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來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淚。
她也不是沒有眼淚,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時候眼淚說來就來,真想哭的時候卻習慣了死命憋著,好像故作堅強就可以不被傷害似的。
她那個娘親,并沒有把人養得很好。
連哭都不敢哭,估計小時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會被責罵。
他那個時候應該是個壞人吧,可是一顆心,卻軟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見她委屈失落,總覺得內心刺撓。后來他一步一步,帶她成長,讓她強大,每當她自我懷疑否定自己的時候,他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你很好。最終他確實把小姑娘養得很好。
后來他逐漸明白了,她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在年少尚輕狂時,隨手漏了一點輝光在她身上,世事無常,他變成了一個背道而馳的壞人,對世界只剩惡意,也只感受得到惡意,可阿陶是他遺留在世間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內心善意的寄托。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他的救贖,是無處安放的舊我,唯一肆無忌憚的寄托。
醒來以后,顧琉照舊想不起夢到了什麼,但他莫名其妙,讓人去找來許多兔子養著,可是養了一段時間,又感到無趣乏味。
他內心總是不太得勁,一種空洞無法填補,悵然若失的感覺。
很久以后某天半夜驚醒,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大半夜提著燈晃悠到了養兔子的一堆籠子前,挨個打開全部放跑。
他的心臟發悶,悶得難受。
他呢喃:「這不是我的小兔子。」
時間流逝得飛快,顧琉的寢宮里,放著許多重要機密的地方,還放著一盞陳舊的祈福燈,上面的字跡靜靜躺在已經泛黃的燈罩上——愿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顧琉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當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經長大,還開始長細紋了,他常聽幾個近臣哭著說公主什麼都好,就是臉長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