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終于看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我應當是木然垂著頭的,手里的湯匙無意識地攪著羹湯,撞擊著碗壁叮當響,卻一口也沒動。
她沒了耐性,也早已沒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樣,冷眼望著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親報仇?」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發出聲音。又默了片刻,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輕輕地把那碗蓮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聲音很低:
「母親,您記得嗎?我吃蓮子會死的。」
我對蓮子過敏,嚴重時曾去掉半條命。
小時候娘親不給飯吃,我餓得不行了,曾經冬天涉水去摘荷塘里別人不要的剩下的蓮蓬,刺骨的冷水里忙活了半天,才湊到一小把干癟的蓮子,我珍惜地一顆顆吃下肚,當天晚上肚子疼到滿地打滾,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麼能傳人的疫病把我趕出了屋子,我縮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時,幸好嬸娘來送東西看到了,她連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里的赤腳醫生,才診出來我是吃了過敏的東西,但凡再多吃幾顆就沒命了。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吃過蓮子,但每到夏天,我總會去給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換些品相不好的蓮蓬,帶回家攢起來煲湯。因為娘親愛吃甜甜的蓮子湯。
她說她了解我。
我感覺這句話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會煮她自己最喜歡的蓮子羹來假裝歡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開房門,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心頭那股子悶卻怎麼也緩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過來喊我一起用膳,名義上我是柳青石的養女,記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兒。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塊兒,家宴不拘禮節,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給她夾愛吃的菜。慢慢我發現,其實滿桌都是她愛吃的。
我獨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種,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覺。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開心了,柳青石問她怎麼了,柳熙妍盯著我意有所指:「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團聚,我不喜歡旁邊有礙眼的外人破壞氣氛。」
于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讓我先出去,說讓廚房給我另外做晚膳。
我沒有依言去廚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
將將入夜,街上集市熱鬧,燈籠高掛檐角,人頭攢動,叫賣吆喝聲不絕于耳,煙火氣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著的奶娃娃磨著爹娘讓他們給買糖人,娃娃的爹娘無奈又寵溺地給孩子挑了個最大的;賣餛飩的大娘正在揍孫子,因為他跑去掏鳥窩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帶回來的小鳥放到火爐旁怕凍死;待嫁的姑娘正跟著娘親姐妹挑首飾,添置嫁妝;一個老奶奶攙著比她更老的親娘,與街坊鄰里圍坐閑談……
我像一個孤零零的游魂,穿行在他們的熱鬧里。
慢慢地夜色漸深,街邊的商家陸續收攤,燈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著走著,被人攔了下來。
我一抬頭,才發現不自覺走到了皇宮外一個小門,相府離皇宮其實很近。
守衛攔住了我,我怔了片刻,問他們:「出宮省親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宮嗎?」
一句話把他們問倒了,從來都是宮妃們回程離家時依依不舍,嫌相聚的時間太短,沒見過想要提前回來的。
有人離開去請示,得了準信回來,說可以進門。
我回頭看向遠遠跟著的那個貼身宮女:「你去和父親稟報吧,我先回宮了。」
然后留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她踏進門,慢慢走遠了。
天上飄起細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宮殿,我依舊睡得很不安生,手腳冰冷,渾身都冷。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還沒來得及發放到各宮,整個房子沒有一絲暖意。
我半夜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把兔子薅來抱著,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依偎著取暖。
我娘從來都不了解我。以前住在山里,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著單薄的衣裳下河摸魚,去雪地里挖狐貍藏的山雞,獨自爬險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學著大人的模樣置辦年貨。到了過年的時候,又舍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后總是把辛苦存來的肉省給娘親,把一點點搬回來的柴火都給娘親取暖。
她早習慣了,所以她總覺得我生性不畏寒,也從沒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給我裁過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實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連睡覺都要抱著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覺到天亮。心頭那股子甩不脫的悶痛也能暫時被遺忘。
柳惜容說得沒錯,對他們來說,我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沒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我以為對我很好的姐妹,從頭到尾算計我,我的親生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達成自己的目的,連我相依為命的母親,眼里也只有她的仇恨,同樣催我去用命換仇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