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貴人。
我指尖顫了顫。
忽地跪在他腳邊,攥住了貴人一小截衣擺,膽大包天地止住了他離開的步伐,眼里冒出了兩行清淚,以一種弱小可憐的姿勢仰望他,哀聲說: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夸張頓挫的話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才娓娓道來前因后果,說找不到娘親,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個有善心的貴人,我在賭,賭他愿意幫我。
余光瞥見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塊被弄臟,我臉色隱隱發白。
亂世人命輕賤,我這一條賤命,還沒有貴人一件衣裳值錢。這是一場豪賭,如果惹貴人嫌惡了,我可能會死。
貴人墨色濃郁的眸子盯著我,退后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著不算太近的距離,他吩咐:
「十五,去幫她找。」
他愿意幫我。
然后他上了馬車,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當然不值得貴人親自關注,不過他確實心善,留了一個隨行親衛帶我。
那時候我才十三歲,從小生活在小山村里,沒有接觸過太多人,也沒見過太多世面,僅憑著本能和比同齡人稍高的心智,無師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憐。
也許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我確實有著奇高的天賦和勇謀。
但現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時的自己過于稚嫩青澀,在當時身為東宮太子的顧琉眼里,我那點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矯揉造作。
但他還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親衛來幫我。
十五不愧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最信任最厲害的那一個,兩個時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餓死在街頭,都沒辦法再見到娘親一面。他們不同,他們有權有勢,連一城最大的官都得聽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賣到了花樓,還是老鴇最寶貝的那一個。不過她受了刺激,又開始瘋得厲害,連續傷了好幾個客人,到現在都還沒真正開始接客。花樓的老鴇逐漸對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對她用私刑逼她馴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燈籠一樣,對著又臟又臭狗看了都繞道的我,贊嘆不已:「好一個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來抓我的時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長的護甲,扔給她一錠金:「贖一個人。」
刀鋒但凡偏一點,斷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鴇不敢再盯著我看,聽到有人要買我娘親,也沒敢多問,花樓里的人察言觀色能力夠強,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絕對不能惹的。
太子是隱瞞了身份前往災區查看情況的,只是路過此處,隨行車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個臨時找來的車夫不同,太子的親衛也都是人中龍鳳。
十五圓臉圓眼睛,笑起來虎牙可可愛愛,讓人感到親切。可該恩威并施時,卻也不含糊,這是長久跟隨在太子身邊耳濡目染出來的氣場。
我們一起闖進刑房。見到被綁住的落難美人,十五相當震驚,他沒有想到臟兮兮小乞丐的親娘竟然是個大美人,然后他扭頭仔細打量著我臉色的臟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臨走時他塞給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頭:「小丫頭,拿去防身。」
一旁來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這是殿下……這是公子最喜愛的短刃,你摳了鑲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著揍啊?」
嘴上說是這麼說,身體站在原地根本沒阻止他。
十五笑著回答:「當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說完真的跑了,另外一個人也追過去,兩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觀察手里樸實無華的匕首,上面原來應該鑲嵌了許多價值連城的寶石,全被摳掉了,只留下純黑的刀柄與銀白的刀身,折射著冷光。
一柄華麗貴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里,那叫懷璧其罪;一柄看似平平無奇卻鋒利無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里,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無知的我還為那個大哥哥一樣愛笑的侍衛擔心過很久,擔心他被責罰。
后來我才明白過來,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許,誰又能拿他的東西給別人呢?
他親手遞給我的饅頭,我其實一直沒舍得吃,放在身上,心口處被燙得發紅。回程的路上娘親想吃,我把冷掉的饅頭掰開,才發現里面藏了幾顆碎金子。
嶄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卻垂憐世人疾苦。
那樣好的顧琉,我只見過那麼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曇花一現,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殘影。
我可能很沒有良心,連恩人的臉都記不住,后來白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記憶里模糊。可我始終記得,那雙玉白修長的手,遞給我一個饅頭。
一個又大又香,藏著碎金子的饅頭。
08
這是發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這輩子的顧琉也經歷過,所以我說,我救他,是還報他之前的恩情。
這很合理,顧琉看起來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