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了?」
「不走了。」
27
沈淮前半生離經叛道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后半生卻出奇地規規矩矩,若無意外,他會是個青史留名的明君。
但也是這個明君,做了兩件最為驚世駭俗之事。
一件是他此生無子,除了我這個先皇后之外,未曾有過一個妃嬪。是以他將皇室宗親的適齡孩童聚在一處,親自培養。
到了最后一關考驗時獨獨剩下兩個孩子,他問了一個問題:「先皇后如何?」
孩子聰慧,自然聽過帝后的故事,先一步出聲的孩童道:
「陛下與先皇后伉儷情深,恩愛不疑,而今先皇后故去多年,陛下依舊不忘舊情,時常惦念,想來先皇后定然是賢惠良善之人,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便是陛下對先皇后這份情,都不知讓多少女子艷羨不已。」
他說得漂亮,既夸了我,也夸了沈淮。
沈淮沒說話,只是看向另一個。
另一個年紀小了半歲,跟著說:
「兒臣聽聞先皇后少時寫的詩是京城之中最好的,出閣后開設了茶廠和布廠,那時好多家中男子參軍的女娘都學著這份手藝養活一家老小,如此看來,先皇后的確是一位聰慧有才之人。」
他說完,看著沈淮盯著他不說話,想到什麼補了一句:「當然,說不定也有壞的。」
沈淮無言,在那孩子的名字上畫了一個紅圈。
我看了一眼,叫沈琸。
另外一個孩子,叫沈舜。
當日,沈琸被立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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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則是他在最為鼎盛之時,做了一件事。
他要觀國史。
自古在位君王,不可看史官記載的起居錄,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以保證國史的真實性。
他要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本來他便是造反而得的皇位,若是看了,改了什麼東西,就算改成順位繼承,那壞的名聲也會傳遍后世,得不償失。
偏偏他一意孤行,好似并不在意旁人日后怎麼看他,史官全程捏著一把汗,看著他手中的毛筆死死地不眨眼。
卻不想沈淮自己抬頭,問他:「為何先皇后只記了姓陸,謚號文慧,而無全名?」
史官:「……」
他試圖講道理:「自古記載向來如此,這也并非是什麼重要之事,更何況……
「朕此生只有這一個皇后,并無妻妾,她無過無罪,又非犯人,為何記不得全名?」
史官:「……」
他抬起筆,就要寫什麼。
史官拼了命地要阻止,被他按住,反問:「朕做了一輩子明君,難道連朕妻的名字都不配留下嗎?」
史官不掙扎了。
可當他看見被添加的內容后,兩眼一翻,險些暈了過去。
自此,他活到了六十三歲,那時的他早已白發蒼蒼,戰場上的舊傷到底復發,太醫回天乏術。
他也不強求,只是將人一個一個地叫到跟前。
他第一個叫的是沈舜,如今他早已長大,到底是沈淮養大的孩子,才德不缺,兄弟和睦,可沈淮卻問了他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可知當初為何選琸兒為儲君,而非是你?」
面對這個問題沈舜一愣,倒也坦然:「是因為兒臣將光顧著夸父皇,而少談了先皇后,讓父皇不高興了。」
沈淮搖了搖頭,其實他挺喜歡聽旁人把他和我并排說的,只不過他終究不是當初的先帝,不會給孩子留下心結,是以他開口道:
「是因為當初琸兒得到問題時就只回答了問題,并未提及其他,一句也沒有。
」
沈舜一怔,眼中的最后一絲混濁也消散,恭敬:「兒臣明白了。」
接著進來的是文武大臣,他一一地囑咐,該如何輔佐太子,如何安邦定國。
到最后,才是太子沈琸。
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他們大概想,太子到底不是天子的親生兒子,是以臨死之時多半會敲打一二,立些君威。
太子大概也是如此認為,不過他是真把沈淮當爹,對爹訓自己這件事倒是看得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沈淮卻只是死地死抓著他的時候,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叮囑:
「朕薨以后,你務必盯著,我大燕后世之人,不可出現任何污蔑文慧皇后的只言片語,便是一個字也不許!琸兒,答應父皇!」
沈琸急忙跪下起誓保證,他方才松口。
我抬起手摸著他老去的容顏,嘲笑他:「看得那麼緊又如何?我既是已死,后世如何評說,是好是壞,我也聽不見、看不見,何須在意。」
我陪了他數十年,他亦陪了我數十年。
他未曾負我,我未曾負他。
他既已死,我便投胎轉世,也算再無留念。
可偏偏在他彌留之際,他死死地盯著我,嗚咽:
「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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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他能碰得到我,那個獨當一面的君王,此時哭著埋在我的懷里:
「你終于來看我,你來接我了對不對?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都怪我,都怪我,若非遇到我這個混賬,你也不會遭那麼多罪,都是我的錯……」
我眼眶一熱,氣笑:「蠢材。」
「是蠢材!大蠢材!那也是媳婦兒的,媳婦兒,你可算來接我了。」
他悶聲,蒼老的聲音不負年少:「你怎麼才來接我?
「你不知道,你走之后,我都不敢犯事。
」
他手足無措,像是終于有了人可以說話,哽咽得有些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