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沈淮給我喂藥時還憂心忡忡:「這藥這麼苦,怎麼就不見效?我媳婦兒臉上連點血色都沒有,不過媳婦兒別怕,我找了好多神醫,定有一個管用的,終有一日,我媳婦兒一定也能面色紅潤,健健康康的。」
一語成讖,他真的見到了我面色紅潤時。
卻是在我死后。
11
宮宴熱鬧,邊關大捷。
時隔兩年,我終于得見沈淮模樣。
他瘦了許多,也堅毅了許多,只不過威勢更兇,沾染了些殺伐之氣。
坐在了高位也能應對自如,就是面色好似有些急切,時常看向宮外。
「瑞王凱旋,是我朝之喜,朕心甚慰,當賞。」
當今圣上明黃龍袍,朝著沈淮舉杯,眼中多少欣喜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本就是臣的本職,臣別無所求,若說封賞,臣只想給臣婦討……」他邊說著邊站了起來,等著內官給他遞酒,可遞給他的,不是酒。
而是陸朝云鳳冠霞帔,坐在沈銘邊上打斷了他的話,居高臨下道:
「聽聞瑞王與妻子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夫人福薄,在來宮中看望本宮時不幸病逝。如今本宮與陛下賞將軍十位美人、千兩黃金,寬慰將軍喪妻之痛,如何?」
宮人早有準備地上前。
一箱箱金銀珠寶搬到他的面前,跟著金銀珠寶的,還有我蓋著白布的尸體。
白布滑落,他就這麼看清了我那張死去的面容。
12
「……」
大殿內安靜一片,沈淮愣愣地盯著我敷上了胭脂的臉,像是不認識我一般。
痛苦死去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該是極丑,面色扭曲,全無端莊可言,但耐不住宮人盡心,居然也讓我漂漂亮亮地出現在人前了。
大殿內氣氛劍拔弩張,天子、皇后笑而不言,御林軍手握刀柄隨時破門而入,大臣們靜如鵪鶉,那些跟隨他的將領定定地盯著他,只要他一動,所有事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他只是愣了半晌,硬朗的臉上便露出一個笑:「陛下娘娘莫要戲弄于臣,臣妻身子弱,如今天寒,估計正坐在爐邊等著臣回去吃烤羊肉呢。」
「沈將軍……」陸朝云不明所以。
可沈淮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嬉笑道:「說起來那幾只羔羊可是臣跟伺候祖宗似的才活著到這兒的,就為了她能吃口新鮮的,臣妻嘴可挑了。」
「沈將軍,皇后在問你話。」沈銘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知他聽不見,但還是到他耳邊提醒:「他問你話,莫要與他爭執,先混過去。」
但沈淮真的聽不見,他絮絮叨叨:
「陛下娘娘不知,臣就想為臣妻討個誥命,想著讓她瞧瞧她嘴里那個蠢材還是有點用處的,下次將臣踢下床的時候能輕些,主要還是怕她氣傷了身,臣心疼……」
「蠢材!」我急了,他越說越是殿前失儀,給沈銘和陸朝云遞刀子。
來不及了,沈銘果然冷下臉,厲喝:「沈淮!」
「將軍!」離他近的將領冒著殺頭的風險低聲。
可我們全都愣住。
因為沈淮抬起了頭,那個少時京城中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及冠后戰場上人人畏懼的大將軍,現在紅了眼眶,像是一下子落魄潦倒了起來,無措地對著所有人道:
「真的、真的,臣……」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問:
「臣妻怎麼會死呢?」
「……」
我動了動嘴角,突然好想哭。
可我卻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大殿內落針可聞。
只聽得見男人的魔怔上前了幾步,滿是細小疤痕的手顫抖著觸碰我的臉,哭著問:「采薇妹妹,我的采薇妹妹怎麼會死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天子和皇后等著他沖冠一怒,朝臣等著他誠惶求全,門外御林軍只需要他一喝,就能將他萬箭穿心。
他們想過無數種可能,結局不過兩種:要麼怒極當場造反,被伏誅;要麼謝恩交出兵權,縮在家中茍活。
唯獨沒想到,那個驕縱暴躁的鎮北將軍、承襲父親王位的瑞王會抱著亡妻,大悲之下落淚不止,當場暈厥倒地。
13
兵權,兵權未能交出。
立威,反倒讓朝臣寒了心。
原本整裝待發、氣勢洶洶的沈銘和陸朝云,就這麼成了最不體面的帝后,臉色鐵青地結束了這場虎頭蛇尾的慶功宴。
即是已經不體面了,他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將那美人夾在一箱箱金銀珠寶中塞進了王府。
14
我跟著眾人看著沈淮被部將安安穩穩地送到家中,他抱著我不撒手,無奈之下,部將們也只能冒犯地將我抬起。
回家的路很長,路上卻格外沉默,只剩甲胄碰撞發出的聲響。
我想他們有一腔話要說,卻因為每一句都足以誅九族而不能一言。
他們想不明白,明明在邊關苦守多年,終于大勝歸來,迎接他們的本該是高官厚祿,卻不想才一來,便看見最大的功臣家破人亡。
家中因為我進宮久久未能回來而焦急的丫鬟婆子們一看見我和沈淮的模樣,哀叫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一晚,白幡連夜掛滿了整個王府。
沈淮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王妃。」
所有人都一啞,他側頭,看見了雙目緊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