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顫抖著伸出手,往他后腦探去,顫顫巍巍解開那黑緞。
黑緞落下,我看見那雙細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來。他輕笑著,手指在眼前將那層白翳拈下。
我從沒見過這般的好眼睛。
算不得如何燦爛,也并不閃閃發光,只是簡單清澈又明亮。
我突然大哭,窩在他懷里拳打腳踢,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胸口。
「沈翊,干你娘,沒瞎你還騙我這麼久,沒死你裝個什麼勁……」
還沒等我說完,他就俯下身吻住我。與以往的溫柔半點不同,這次的吻相當霸道,肆意索取,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吻得我腿軟了,縮在他懷里才肯罷休。
他深深看我一眼,將我放在地上,摸摸我的臉,喉結聳動,卻什麼話也沒說,一個人徑自下山去了。?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驀地才反應過來,朝著四周守護的抬棺人怒道:「你們去護著他啊,盯著我干嗎?」
那看似老實的抬棺人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夫人,老奴四個加起來也打不過殿下,去了也是添亂。」
于是我在西山頂上,對著那方孤零零的無名墓碑,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沈翊曾經同我講過,這是他母親的墓碑,不知為何并未葬在皇陵,而是就這麼草草埋在西山上。?
在一個薄霧蒙蒙的清晨,沈翊回來了。
他過來安靜地跪坐在我身旁,往墓碑前放了一壺酒,一碗肉,一雙筷子,然后開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聲音輕柔溫和。
我側頭,看見他身上都是血。肩頭深深的血槽猶自流血,肋下也像是被斜插一劍,看傷口樣子,應該是胡亂抹了些金瘡藥,又上陣廝殺了。
?
「娘親,你的仇,孩兒幫你報啦,以后西山就是皇家園林。老東西的尸身我給剁碎了,叫人蒸熟了喂狗。萬貴妃、簡貴妃下葬的地方,都讓我帶人給刨成亂葬崗了,好不容易找到這兩個賤人,揚了骨灰,好大一個皇陵,一把火燒成白地,燃了一整夜……」?
我聽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也算是了解了些許皇家舊事。?
19
原來沈翊并非老皇帝的親兒子。
老皇帝坐上了龍椅,于是見色起意,將自己那早早做了寡婦的姐姐強行推倒。一介孤零零的婦道人家,勢單力薄,怎麼有力氣去反抗五大三粗、權柄在握的老皇帝?終究也只能任他宰割。
其時沈翊已經五歲,剛剛記事的年紀。
沈翊終究不是自己的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老皇帝如何能夠容得下這根刺?一紙詔書,巧立名目,就把尚且年幼的四皇子派到邊疆去了,只希冀有朝一日,這孽種能被蠻夷的彎刀捅個透心涼。
又說回后宮。
沈翊娘親被皇帝推倒之后,日日承歡。萬、簡二位貴妃驟然受了冷落,生怕沈翊娘親又誕下龍裔,自己地位徹底不保,于是二人將沈翊娘親迷暈了,強灌鴆酒,以毒其臟腑,猶不解恨,又砍了手腳、堵住七竅,做成人彘,溺在糞缸中,竟還堂而皇之地邀老皇帝前去觀看。
二位貴妃對皇帝的脾性最是清楚不過:女人如衣裳。富貴人家衣裳多的是,丟一兩件又如何?
所以老皇輕笑捋須而已。
不過萬幸,沈翊最終也沒能遂了老皇帝的愿,反而在十五歲那年,踩著蠻夷吐蕃的數萬枯骨凱旋。
少年將星,幾乎功高蓋主,但是班師回朝,不見娘親。老皇帝假惺惺掉著眼淚,說宮中失火,貴妃葬身火海,死前還專門囑咐,說莫要將死訊傳給沈翊,免得他上陣廝殺在要緊關頭分心。
死不見尸,沈翊自然不信,暗地里抓了侍候在萬貴妃身邊的小婢子,一字一句逼問出來當年真相。
錐心之痛。?
「所以從那天起,那狗賊就必須要死。二位貴妃生前無福消受我送的這份大禮,死后還能跑了不成?」
沈翊說得累了,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十六那年,邊事又告急。朝中除我,哪有可用之將?不承想正在陣前廝殺,一蠻子看準了我,拉滿鐵胎弓射來。我險險躲過,但是眼皮還是被流矢擦中。箭矢雖然毒得厲害,好在未傷及瞳仁,我又及時脫身出陣,找了隨軍的醫師治療,自然無礙。
「老皇帝疑心頗重,我這等功高蓋主,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倒還不如就此告病解甲,從此在京城當個懶散懦弱的瞎眼廢物,暗自蓄力,一擊致命,把老皇帝的家底掀個底朝天。旋即剜了山羊的雙目,剝下一層灰白的膜來,簡單處理了,覆在眼上,便是被射瞎了眼睛之后的模樣了。」
我把沈翊環抱在懷里,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微顫,好是心疼。
也不知要報這辱殺生母的大仇,沈翊這些年孤身一人,是如何的殫精竭慮?
我還有不解,開口問道:「你這法子,騙騙花了眼的皇帝倒還成,怎麼騙過太醫的?」
他輕笑,好像十分得意。
「太醫院眾人俸祿微薄,整天在皇帝那邊當牛做馬,卻連溫飽都成問題,而我沈翊,只要求他們在皇帝面前裝模作樣一番, 就有大把銀子拿,他們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