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點點頭，那老太醫才敢斟酌著開口。

「本來殿下解甲之后，身子一天弱似一天，那箭矢帶毒又相當厲害，沉疴難愈，終于將眼底燒穿，火毒滲入四肢百骸，現下已經無藥可醫了。至多……」

太醫又抬頭看了看沈翊，「至多有半年可活。」

老太醫看完診，起身離開。

沈翊溫聲道：「不便遠送，老先生路上當心。」

太醫站在門外，胸口提了一口氣，不過最后什麼也沒說，遙遙一揖，走遠了。

我坐在沈翊邊上喝茶。

新煮的茶騰上來的熱氣迷了我的眼，心想，十兩金子一盅的雪芽尖也不過如此，又苦又咸。

約莫是沈翊故意捉弄我，茶葉里摻了鹽巴？

沈翊回身安坐，沉默半晌。

我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喝茶。放下茶杯，剛想開口，才發現喉嚨澀得說不出話來，嗓子眼里硬擠出幾個字，竟然哽咽著。

「沈翊，你別死……」

還沒說完，眼淚就已經止不住，沖上去抱著沈翊拳打腳踢。

「老娘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媽了個巴子，沈翊，四皇子，我還年輕，不想守活寡啊，我求你別死……」

沈翊任由我發作，還是一副風輕云淡、毫無所謂的模樣，然后笑著開口：「公主何時也會這等腌臜話了？」

媽了個巴子。

老皇后曾經噴著唾沫用這話罵過娘親。娘親的嫻靜端莊半點沒學會，倒是把那老婆娘的腌臜話學了一籮筐。

我不回話，張口咬上沈翊的肌肉緊實的膀子。

沈翊吃痛，輕輕嘶了一聲，還是自顧自說：「葬了我之后，公主就是皇子府的主母，大可以賣了宅子換作細軟，那時候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到江南，到河中，到開封，物色個好人家，后半生定然富貴無虞，閑云野鶴，豈不美哉？」

我抬頭望著他，紅著眼睛冷笑：「你一死了之，走得痛快，老娘呢？餓了做不好飯，冷了生不來火，你要我也死？凍死，餓死，心里難受死？」

沈翊一愣，嘴角往下一撇，平日里一貫輕松的笑容終于不見了，臉上浮現些許掙扎，咬著薄唇，似乎游移不定。

我仰頭看他，也不說話了。

房中又是沉默。

他好看的眉頭似乎要擰在一起，低著頭，嘴巴里嘀咕著：「今日還剩幾頁書沒溫。」便捏著拐棍逃也似的出去了。

14

夜里我攙著沈翊上了床，只是沒有半句話。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處說起，那就不說。

沈翊從下午開始就一直躲在書房中，興許是看書看得累了，上床倒頭就睡，微微有鼾聲。

夜色平靜，醒著的人心緒翻涌。

流亡的日子里，被土匪逮住了，壓在柴堆上撕我衣服時，心也沒跳得這般快。

我嫌吵，勾起腳輕輕踢了踢他。沈翊翻了個身，變作平躺，鼾聲漸漸歇了，我聽見他呼吸慢慢平緩，只是太黑，看不清眼是睜著還是閉著。

我深吸了口氣，周遭還是沈翊的凜冽清香。

支起身子，面對他的睡顏，手掌撫過他胸口，摸到他肩膀被我咬得滲血的那塊，輕聲說道：

「沈翊，我不想你死。你知道嗎？我爹就是個管不住下面的混賬玩意兒，娘親命苦，早早地也不要我了。你對我這麼好，也舍得丟下我，自己去了？

「其實我都看見啦。你親自給那婢子鋪的褥子，鴆毒，那味道我再熟悉不過，娘親就是被逼著喝了鴆酒死的。浸了鴆毒的被單褥子，只要睡在上面，一呼一吸之間，就是往鬼門關走了，頂多睡個五日，就再也爬不起來。

我覺一向睡得淺，你晚上扒開我的腿下了床，其實我已經醒了，不過沒出聲，看著你將前朝國璽，用合你三哥尺寸的黃布包了，塞進那小娘們的胸脯。那會兒她身子都已經涼了吧？你再拖她到皇子府外面，撲通一聲沉到井里……我都是知道的。

「那賤婢不過言語傷我一二，想爬床又不成，本來沒什麼的。你這麼軟的性子，還要殺人給我出頭，當真是難為了。不過這番賺到沈越蓄意謀反，雖說狗命一條，卻也是意外之喜。

「我胸前沒幾兩肉，不然也不會被你爹賜給你。你這瞎子，又看不見老娘的絕世容顏。就算這樣，也還是對我這麼好，老娘就賴上你這怨種了。等你一死，我就吞一塊大大的金子，往你棺材里邊一跳，怎麼樣？也算我這賠錢貨死得值當了點兒。你是富貴慣了的主，好歹一個當朝的天潢貴胄，不管到哪，怎麼能少了錢？等跟你到了下邊，我張口一嘔，把金子吐出來。到時候有了盤纏，好上下打點小鬼，少受點苦也是好的……」

說著說著，身側那人，胸膛起伏愈來愈大，呼吸越來越粗重混濁。

我趕忙伸手摸他臉，摸他額頭，都燙得著了火似的。

壞了，莫不是火毒攻心。怎麼來得這麼快？

我心道不妙，起身就要下床出去找郎中，卻不料身下傳來一股巨力要將我席卷回去，引得我驚呼一聲，本來就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嗷嗚一聲號出來。

沈翊翻身壓住我，灰白的雙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著我，鼻息滾燙，渾身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