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著嘴巴說不出話。
二皇子說的話其實不錯。?
娘親姜氏的音容笑貌很早就模糊了。我只記得她飲下鴆酒時候的決絕神色。我不怪娘親留我一人在世上,因為我從沒見她對除了我之外的別人笑過。既然人生是一望無盡的愁苦,何必留在世上徒受煎熬?
后宮向來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好在娘親走后,并沒人愿意來管我這孤魂野鬼。每日里能混口飯吃,我就知足,至于禮數規矩之類,更沒人教過,只是跟著女眷們有樣學樣,依葫蘆畫瓢而已。?
思緒回轉,余光看到沈翊的身子輕輕一抖,然后腦袋微不可察地往二皇子的地方偏了偏。
沈翊跪得穩如泰山,不慌不忙開口道:「父皇,兒臣與公主今早日上三竿方才休戰,公主身子尚弱,又勞累不堪,故兒臣讓他多睡了些,這才來得遲了。」
老皇帝居高臨下地逼視沈翊,過了好久,才大笑如雷,連呼平身。
我沒想到沈翊會這樣說,臉燒得慌,連忙笨手笨腳施了個萬福,躲到沈翊身后。
「你若是有你老子當年半分能耐,你這新婦怕是都來不了了。你娘那會兒可是連床都下不去了。」
我察覺到沈翊拉著我的手忽然用力,捏得我手指發白。
老皇帝話鋒一轉,問道,「這番有了太平公主沖喜,眼睛可曾好些了?太醫院新招了位郎中,本事不弱,今天專程帶來,給你看看眼睛。鄧太醫——」
話音剛落,背后立馬應聲走來個奉藥囊的太醫。
似乎是習慣了這般,沈翊還是笑著搖搖頭。
「回父皇的話,仍舊是老樣子。
」
然后任由鄧太醫扒開他的眼皮,踮著腳細細研究那兩片死灰一樣的白翳。鄧太醫望聞問切,手段盡出,最后還是搖頭嘆氣地退下去了。
我低著頭,眼睛卻一直往上瞟,竟看見鄧太醫搖頭時,皇帝臉上難以掩飾的喜色。
自小在群狼環伺的深宮里摸爬滾打,稍不注意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我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一絕——除了溢于言表的喜悅,在老皇帝望向沈翊那雙賊光畢現的鼠眼里,我竟然還看到了忌憚。
深深的忌憚。
與還未亡國時,年老色衰的老皇后看向我娘姜氏的那種眼神,如出一轍。
06
回到府上,院中已經有個戲班子,搭好戲臺,準備敲鑼打鼓開唱了。
我跟沈翊并肩而行,迎面走來個漢子,口稱殿下,就要跪倒:「殿下,可以開唱了。」
我望向沈翊,眼神驚訝。
我這瞎子夫君也要看戲?
沈翊似乎心有所感,笑道:「冬天日子過得慢,害怕公主無趣,請了個戲班來解解悶。」
我踮起腳拍了拍沈翊肩頭,臉上嬉笑道:「夫君有心了。」
沈翊眉頭一挑,我故意當作看不見,拉著他就在院中坐下來。
他猶豫再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看他這副模樣,覺得好玩兒,忍著笑開口:「老爺們有屁就放,磨蹭死了。」
沈翊聞言一頓,然后輕聲說道:「禮數不過虛文而已,給外人做做樣子,公主無須在意。」
好嘛,二皇子刺了我幾句,我都沒還嘴,他還耿耿于懷上了。
我嘿嘿笑著逗他,伸手挑他下巴,于是這人低垂的臉霎時間紅了:「內人,那我以后可就不講禮咯。
」
話剛說完,聽見臺上戲子拉開洪鐘一樣的嗓子:「受降城外起狼煙,沈翊生擒宋金剛。」
聽見戲子開唱,他一下子就轉過頭去。
瞎子看戲,倒看得比我還認真。
「但見那世充軍門旗影里,桓素引諸將出陣搦戰,小將沈翊挺槍躍馬而出,世充營里出桓素相迎。
「二將交馬,戰至十合,沈翊佯敗走,桓素追,不想沈翊回身一槍,扎中桓素后心,抽槍又點,挑落桓素人頭,提在手中……」
聽了一會兒,我臉色古怪,望向身側的沈翊,吞了口唾沫問道:「夫君,你真打過仗?」
沈翊黑著臉,攥著拳頭,正欲答我話,先前那戲班子領頭的漢子是個自來熟的,湊過來一臉崇拜:「夫人,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沈將軍的神威,那可是將星再世,武祖下凡,誰人膽敢攖鋒?在沈將軍眼中,世間無不可拔之城,無不可破之敵!是吧,將軍?」
我捏了捏沈翊堅實有力的膀子,湊過去笑道:「夫君~原來如此啊。」
07
我自小在深宮里過慣了苦日子,吃飯都成問題,哪里享過這等眼福?
這邊戲演得起勁,我看得連連拍手,笑得合不攏嘴,還不忘調笑黑著臉正襟危坐的沈翊:「夫君真是好生猛。」
正到酣暢處,眼看沈翊就要將那宋金剛生擒在手,戲臺上忽然多了一人,五短身材,作武生扮相,斜刺里沖出來,飛起一腳將扮沈翊的戲子踢翻在地,折過箭矢就要往戲子眼中插去,口中罵道:
「干你娘,小爺叫你生擒宋金剛了?」
突生變故,我驚叫一聲,捂住眼睛不敢看。
身旁沈翊卻站起身來,抱起雙手作揖:「不知三哥到來府上,有失迎接,三哥莫怪。
」
原來是大隋的三皇子,我記得他,叫沈越。
沈越最終沒刺下去,扔了箭矢,笑吟吟地看向沈翊:「看這戲子好不順眼,將我四弟演得這般窩囊,就順手教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