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意有所指:「唯有嘗過酸澀,才能不忘來時路。」
我知道李玄昭又是在影射那些僧人了。
他對僧人十分厭惡,常罵他們是「禿驢」。
這些可能和他幼年時目睹母妃和大師偷情有關。
亦有可能,是某些權貴和僧人勢力勾結,開始公然插手國朝政事了。
李玄昭自顧自把那個野果子吃了。
我點起香爐中的盤香時,聽見他喃喃說了一句。
「幼年時是阿姊把我護在被子下,才沒讓宮女把我捂死。阿姊的手上至今還留有被烙的傷痕,朕不能忘了她。
「可是,為何阿姊總是做讓朕為難的事呢?」
我淡淡道:「陛下,人總是會變的。
「世間各物、各人,都應各司其職,而不可僭越。」
李玄昭似有啟發,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隔日,我就聽聞了李玄昭想要軟禁新安公主的宮內秘聞。
但他沒有真正軟禁她。
這個怯懦卻有野心的公主,拿燒得通紅的烙鐵,燙出了滿手的傷痕。
就印在了她少年時救皇帝的舊疤痕之上。
她雙目垂淚,一字一句:
「陛下,是靈元觀薛苗要害我。
「求陛下圣明,將她逐出京畿,肅清朝政。」
13
我離開京畿時,只有一人一毛驢。
沒有人來送我,也沒有人來給我安置任何東西。
一道圣旨,斷送了我這幾月的辛苦籌謀。
這便是世俗之下,皇權的至高無上。
但我只是笑了笑。
奈何橋邊,往生鏡旁,我曾一年又一年地窺過人間往后的幾十年。
看過黃河邊,看過北方六鎮,看過天山腳下。
我知道,往后幾十年,李玄昭將大權在握,然后又恣意地將自己的意志揮向九州、攪起軒然大波。
如今這一點苦難,他給我,我就得受著。
我緊趕慢趕,終于在圣旨嚴苛的期限前到達了魏郡。
這是如今北黎最混亂的地方。
亂軍高舉「蒼天已死,青天當立」,盤踞在此。
黃河肆虐,將要決口,沖垮岌岌可危的城防。
我到達魏郡的時候,路上只有白骨森森,甚至無一人來迎接我。
哪怕,我是圣上欽定的「御使」。
我想了想,先用一點小米喚來了旁邊瘦得皮包骨頭的母子。
那母親頭裹布巾,腰佝僂著,看人時畏畏縮縮,破爛衣服下擺處還有干涸的血跡。
她看我是個年輕姑娘,一邊接過小米,一邊又遲疑著要不要揭開衣服:
「大……大人,你要奴做什麼?」
她的孩子緊緊攥著小米,生怕我拿回去,顫抖著身子。
我嘆了口氣,按住了她要解衣服的手:
「阿姊,我想問一問,如今魏郡的局勢。」
她愣了下,似乎沒料到我只是問這樣簡單的問題。
年輕母親的眼中掠過迷茫:「局勢……局勢?
「咱們這里的地方,還用得著問麼?」
她苦笑著道:「姑娘啊,如果不是今日遇見了你,可能我和我兒就餓死在黃河邊了。
「你問我局勢,我大字不識的人,又怎麼會懂呢?
「你該問的,是那些軍爺,那些大人,那些貴人。至于我們,無名小卒而已,怕是沒幾日就死了。」
我盯著她年輕但滄桑的眼:
「不,阿姊,我要問的就是你。
「你們才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憑什麼,要去問那些不相干的人呢?」
14
「魏郡這地方,聽我阿爺說,十幾年前收成倒也還好。只是近年來天氣轉冷了,莊稼死了,牲畜也死了。
」
女人苦笑:「安平六年,我嫁給了村口王阿牛為妻。可好景不長,地里長不出莊稼、家養的雞鴨鵝死了后,他又將我轉手賣給了別人。
「如今,我已是跟了第三個丈夫了。」
說到這里,她心疼撫摸了旁邊幼童的頭發:
「黃河決口,我帶著阿麥打算南下投奔親戚,卻又遇見了兵丁作亂。
「那些人只管打仗,不管我們活人生死,一路上死了許多人。
「后來啊,天家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又派兵來壓這叛亂。可惜啊,太遲,我第三個丈夫就是死在任上的。」
我沉默著,手里的米似乎越來越燙手。
女人笑了下,抹去眼里淚水:
「姑娘啊,我看你的樣子,也是被家里人悉心養出來的,想必也是從京城來的貴人。
「我勸您啊,不必再去碰釘子了。
「魏郡中都是些吃人的猛獸,那些兵痞都算不得人,你進去了便是一腳踏進了泥漿子里了,再回不來了。趁如今天色還早,小米我還給你,你快快回去吧。」
她明明那樣瘦、那樣薄,像飄在風里的一片弱絮。
卻還依舊將豐潤的小米塞給我。
我站了起來,態度堅決:「不。
「阿姊,我必須得去魏郡一趟。
「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千千萬萬的天下人。」
我將鐫刻著「天師道」三字的令牌塞到她的掌心:
「往西南走五十里,看到一個小道觀,將這令牌給觀主看,他們會收留你們。」
「這……這……」女人看著那令牌,像是接了一塊燙手的東西般,慌亂拒絕著:
「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阿姊,你就收下吧。」
我看了一眼她懷里熟睡的幼童:
「就當,是為了孩子。
」
秋風瑟瑟,我看著這個瘦弱的母親托起幼童,一步一瘸地離開了。
而不遠處被山影輪廓映照著的魏郡郡城,才是我此行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