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兀然意識到,我的母親她當年究竟遭受到怎樣的背棄。
阮梁王朝,行至先帝一代,子嗣單薄,只有公主一人。
宗室里的阮姓子弟可以被推舉到那個位置,民間尋回的阮玦身份未曾探清,也能做皇帝,唯獨阮玉不可以。
這世道對人苛責,對女人尤其是。
縱使她有超越世間大多男子的謀略和心計,可在世人眼中,她仍是皇室女、謝家婦。
當我爹也決然站在對立一面,迎阮玦為帝時,我娘徹底看清昔日兩心相許的郎君。
「明珠,你放心,孤不會害你,孤會將天下的珍寶都拿來送給你。」阮玦俯身輕吻我的眼睛,「只要你乖乖待在這里。」
他近乎癡迷地陷入為自己締造的幻境。
「孤只會有你一個妻子,屆時孤和你生個孩子,把皇位還給你們阮家。」
腌臜惡心透了。
眼看著他的吻一路往下移,我低頭一口咬住阮玦搭在我臂上的手,下了狠勁,直至血肉模糊。
阮玦吃痛,抽出手后,便要給我一巴掌。
手掌懸在半空,卻遲遲未落下。
「罷了,明珠,以后你也只有孤了。」他語氣似是憐憫。
「你把話說清楚。」我抬眸質問他。
阮玦看我一眼,背身離去。
13
雷聲大作,驟雨如注。
我強撐著站起來,在殿中找尋可以用到的物件。
可以傷人的利器都被收走,能解鎖的零碎物件一樣都沒有。
腳腕處的鎖鏈受到扯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很是刺耳。
我再無力氣,坐在地上,風雨沿著花窗入侵,直往我臉上拍。
明珠啊,一晃經年,你為什麼還是長公主府里那個幼弱無力的孩子?
那時候我沒有選擇。
可現在,我想選自己的母親,我想保護她。
我縮成一團,心口密密匝匝爬滿驚惶。
叩擊窗子的聲音緩緩響了三下。
我仰頭。
一只蒼白手掌扒住窗扇,頓了頓,然后推開。
天地晦冥,墨衣青年自雨幕中探出張冷峻的臉。
他輕盈躍入屋中,蹲伏在我身前。
「小姐,屬下在。」
此夜漫長。
我伏在謝十七背上,與他沿著暗道出宮。
謝十七道:「家主以您作餌,將長公主圍困在梧葉洲,您要快些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不是讓你走了嗎?」我悶聲問。
「小姐說,要屬下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我對你不好,總是算計你,防備你……你還要回來幫我?」
「無妨。」謝十七頭也不回,語氣輕緩,「屬下知道,在長公主府的日子,小姐過得很開心,那便足夠了。」
追兵到時,我和謝十七已經快要出城。
他將我推上馬背,輕聲囑咐道:「路上濕滑,小姐小心些,屬下很快就去找您。」
匆匆一瞥,我看著謝十七抽出腰間長劍,背身斬向風雨。
馬蹄濺起塵泥,我攥緊韁繩,任由馬兒疾馳的速度越來越快。
趕到梧葉洲外,是個清晨。
霧氣蒼茫,隱約可見無數兵戈。
我在路上憑借蕭淮的玉佩,已經與雁翎衛聯系上。
借著北越王庭最精銳的一隊力量,我得以破局,踏上梧葉洲。
這一程艱勞,我頭發蓬亂,渾身上下沾滿泥濘。
梧葉洲兩方對峙。
白衣郎君衣袂飄飄,恍如謫仙。
他看著我的狼狽模樣,輕輕搖頭,似是無奈。
「還是輸了呀……」
我隨手撿了把長劍,森寒劍尖直指我爹。
我爹笑得欣慰:「你瞧,咱們的女兒來了,一來便想要殺我。
」
我娘在謝憐鳶攙扶下勉力支撐著站立,應是受了重傷。
她扯了下嘴角,眼底卻不見笑意:「謝青岑,你恨我便是,不要將明珠扯進仇怨。」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姓,我爹怔然,繼而徐徐道:「我不恨你,反而很是喜愛。」
「一開始,是想和你攜手終老,安寧一生。」
「后來……是想為你立碑筑墳,待我百年之后,合葬于一處。」
愛嗎?愛,卻不能愛她的野心。
從至親夫妻到不世仇讎,有人變成瘋子,要所有人下來陪他。
「明珠不像你,她心軟,回到南梁的第二日便決然站在母親那邊。」我爹喟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長舒一口氣,對我爹道:「沒錯,爹,你教我六親不認、冷情冷性,說這樣便不會受傷。」
「可我是個人,我沒法不貪戀那些給予我的暖意。」
「今日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境地,那我便來為蕭淮、為杏生,來了結這段因果。」
軍旗獵獵,徐晏之赤袍銀甲,領著援軍趕到。
梧葉洲上,決戰一觸即發。
我執劍的手從未如此平靜過。
刺向我爹的方向時,恰如破開不見天日的少年光陰。
白衣染血,謫仙墮凡,劍尖沒入我爹的肩胛,他仰躺在泥地中, 眼眸映著澄澈碧空。
「明珠啊, 你的劍有些偏,這樣殺不死人。」我爹教誨道, 聲音微弱,卻依舊溫潤。
謝憐鳶趕來, 奪過我手里的長劍。
「弒父這樣的罪過, 不能落在小郡主身上。」
然后,一劍封喉。
鮮血濺入眉眼, 血色暈染,天地無光。
永寧十年的這場大戰,最終以大梁勝利告終。
大軍北上, 滅越國, 一統天下。
阮玦的身世暴露, 成了樁市井閑談的樂事。
原來高不可攀的皇室禁宮, 也好似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次年, 長公主阮玉稱帝。
自此開萬世基業,青史留名。
14
我是在城墻口找到謝十七的。
滄都下了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放眼望去千里蒼茫, 萬山戴孝。
「小姐……」
聽到熟悉聲音后,我恍然側眸望去, 身后一步遠的距離,空空蕩蕩。
于是我將目光往下移。
城墻口草木灰敗, 謝十七安睡于這方天地中,任由雪花紛紛揚揚, 在眼睫上覆滿冰霜。
刀劍在他身上戳了七八個口子,大片灰褐色血跡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緩緩坐下,與謝十七倚靠在一處。
風雪嗚咽著侵入四肢百骸,直至再無知覺。
「謝十七,你在這里呀。」
我垂眸,呵出一口冷氣。
我算了算他身上的傷, 然后找到阮玦,挨個在阮玦身上還回去。
刀刃沒入皮肉的聲音令我平靜。
阮玦唇齒溢出痛苦呼聲, 俊秀臉龐擰成扭曲模樣。
「明珠……我本來不想殺他的,誰讓你命太好了, 我……不甘心……憑什麼你們什麼都有——」
我補上最后一刀。
他再也不會廢話了。
安葬完謝十七, 我告別母親和憐鳶姑姑,去四方游歷。
而后的許多年,我行過巍峨群山,莽綠草原, 在大漠細聞駝鈴聲, 于海岸看大船揚帆。
禁宮御前,我仍然可伏在母親膝畔,與她說這世間眾多風景。而這些傳達心聲的筆墨言語,化作一道道政令, 予天下福祉。
塵世千千萬萬人倥傯而過,得失離散,總是尋常。
-完-
沈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