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對他能放謝祁離開，我是不敢抱希望的，可該做的努力還是要做。哪怕改變不了結果，起碼我要死在謝祁之前，才有臉去見謝南州。

可出乎意料，滄瀾國君放了他們。

他說他這一生殺伐果斷，只佩服兩種人，一種是為主盡忠的下人，一種是庇護下人的主人。

他說亂世之下，人命如螻蟻，他見過太多生死面前用別人的性命換自己生機的人。

自私的人看多了，難得遇到一對愿為對方舍身的主仆，剛硬的心里便生了一絲憐惜。

最重要的是，他的目標是整個苑川，他想一統天下，也是希望天下百姓能遠離戰亂，如果沈明淵愿意舉國投誠，他不殺一兵一卒。

再次踏上苑川的國土之上，我已心灰意冷。

從前的長公主啊，遭受再多磨難還是會斗志滿滿，因為堅信有人會歷經萬難來救她。可現在啊，長公主心死了，在與天斗了十幾年后，她終于相信，原來，她生來就是被拋棄的，真的沒有人會救贖她。

她認命了。

滄瀾大軍壓境，一望無盡的滄瀾軍直逼苑川城樓，沈明淵帶著百官無奈之下在城樓之上與滄瀾談判。

再見沈明淵，不過只隔著一月，可他身形佝僂，一直在咳嗽，看到我，眼睛便再也沒挪開。

真可笑，兜兜轉轉，竟又回來了。

周邊很嘈雜，滄瀾國主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震得我耳朵疼，相反，沈明淵的聲音很虛弱，像是隨時都會斷氣一般。這場談判，從氣勢上，苑川已經輸了。

我沒有細聽，聽什麼呢，打或者和，投誠或者屠城，于我而言，都毫無意義。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我居然神游天外了，我眼前滑過這十幾年的每時每刻，我娘、沈川、謝南州、謝祁、沈明淵……

我遇見了很多人，遭遇了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遭遇的事，雖過得辛苦也無甚樂趣，可最后，好歹也為娘報了仇，殺了沈川。

我只是沒有等到兄長罷了，算了。

城樓的陰暗處一直站著一個女人，祝扶黎，從我站在這里便發現了，為了怕沈明淵發現她，我一直不曾看向她。

她手里握著箭，滿眼都是恨意。從前，我很計較自己死在何處，死在什麼人手里，可此刻，我想，如果祝扶黎能射得準一些，對我來說，便是此刻最好的結果吧。

我總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因為我總是遭遇苦難，可我又是幸運的，每次臨死之際，總有人會舍命來救我。

祝扶黎的箭射得挺準的，為了瞄準我，她對了兩刻鐘，她只有一次機會，怎麼能不對得準一些。

可我等啊等，那眼看就要射進我胸口的箭卻怎麼也沒等到。

西寺啊，向來是不善言談的。

相遇時，他正在被追殺，渾身都是傷，血染濕了他黑漆漆的袍子。

殺手榜排行第一的西寺，為了搶奪這個排名，他被下作的同行設計圍攻，救下他，是冷心冷肺的長公主此生做過的唯一一件善事。

他不言不語，拖著滿身的傷，瘸著腿跟著我的轎攆追了十幾里，我煩了，下轎問他：「做什麼？」

西寺抬起頭，明明是個殺手，眼神卻澄澈：「以后……我的命是你的。」

我冷笑一聲上轎，命是我的？沈川也說過，只要我娘愛他，他的命就是我娘的，結果呢，他折磨了我娘十幾年。

男人的話，騙人的鬼，我從來不信的。

我吩咐車夫不用管他，繼續走，西寺也一言不發，拖著一身傷繼續跟著。我沒見過這樣的人，不過是萍水相逢，何至于以死相逼也要報恩？就他這副模樣，無異于自殺。

宮門口，我心軟了，傲嬌的長公主說，我不要你的命，為我做事即可。

他點頭應下，一頭栽倒在地。

從那以后他跟著沈明淵，短短幾個月他靠著拼命的打法，成了沈明淵最信任的暗衛。

西寺是個很忠誠的人，認準了你是他的主人，便認死理一般。

我在宮中被囚禁的幾年，沈明淵不允許我見任何人，每次沈明淵處理政事的空，他便偷偷跑來清涼臺。

他不善言談，便聽我滔滔不絕地說。我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總之就是想跟人說話，說什麼都好，自己才像活著。

西寺很蠢，我說什麼他都信，可我說什麼他都不聽。

我說你要將沈明淵所有的消息告訴我，他便日日倒豆子一般。我說我走了以后，你便走吧，這些年我在當鋪留了不少銀票，是你這些年的報酬，別再做殺手了，太危險了，找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娶個媳婦，那些銀票夠你安穩過一生了，他沒答應也沒做到。

初見時，他說，我的命以后是你的，最后一面，他的命真的是我的了。

祝扶黎的箭插進了他的胸膛，他死在了我面前。

我的哭聲很突兀，我跪倒在地，心疼得歇斯底里，滄瀾國主八尺的身形愣是沒有扶住我。

西寺死了，臨死的那一刻，他的眸子還是那麼澄澈，看向我，好像無數個日夜聽我絮絮叨叨那樣。

不像是赴死，倒像是赴約。

太久了，他許久沒有聽我絮絮叨叨了，所以他來了，哪怕這個場合并不合時宜，哪怕我一心求死根本不想再同他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