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啊,他死得真妙,原有活命的機會,是他自己想死,如此便怪罪不得任何人了。年年你可知道,臨死之前,他還用血在牢獄墻上寫了一個『償』字,日后你不必再躲,沒有天雷追你……」
低笑出聲,我放下了手中的白骨劍,無力地閉上眼睛:「你做了這麼多,皆是為我。」
「自然,我想讓你活。」
赤源笑瞇瞇地看著我:「山中修煉千年,才遇到你這般有趣的小僵尸,你若修成不化骨,我便改修男兒郎,年年,我們才是一類,我喜歡你,該永遠在一起。」
「承蒙姐姐大恩,才有了我李年年今日之修為,現自愿斷去身上兩根浮肋,還姐姐恩情。」
我修了二百多年的不化骨,最終,成也在那兩根浮肋,敗也在那兩根浮肋。
那是身上最軟的兩根骨頭,也是最難修成正果的兩根骨頭。
如今我修成了,又不要了。
自此之后,我會成這世間最沒用的白骨精,再無修為。
赤源來不及阻攔,我已經自毀了那兩根骨頭。
他目眥欲裂地看著我,瘋了一般地尖叫:「年年!為何!你為何如此!世人在我們眼中應如螻蟻一般,轉瞬幾載,日月輪回,唯我們才是這世間主宰,你為了一個小小的沈七郎,修為也不要了!」
「是,一個小小的沈七郎,可他良善,赤誠,他既真心待我,我李年年便該回以真心。」
我慘笑了一聲:「世人皆如螻蟻,你我其實亦是螻蟻,這世間從無主宰之說,萬物并育不該相害,這是沈郎教會我的道理,我醒悟得太晚,今后會離開鹿塢山,你我從此不會再見。」
10.
人間又過十年。
我混跡在錢塘一帶,聽聞了很多故事。
臨安縣令的母親病了,老人家壽終,享年六十歲。
人人都道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人。
她姓趙,原為江干赴臺家的千金小姐。
自幼嬌生慣養,十五歲時家里給訂了一門親。
人都道她那未婚夫出身世家,中過探花郎,是個姿容俊美的謙謙君子。
未婚夫京中為官,在她十七歲那年,原是要上門提親的。
結果意外喪父,守孝三年。
趙小姐實際只等了一年,未婚夫突然修書一封,直言為父守孝,恐耽誤了小姐大好年華,要取消婚約,請小姐擇婿另嫁。
因這封信,赴臺大人惱羞成怒,自此斷了兩家的故交,再無往來。
一年后,那未婚夫就因家中牽扯了官糧貪污案,被抄斬了。
震驚之余,趙小姐又很慶幸。
她后來嫁到了離家不遠的臨安,夫君亦是年輕有為,疼她護她。
再后來兒子成了縣令,母慈子孝,兒孫繞膝。
……
錢塘多畫舫,也多酒坊,晚上很是熱鬧。
我迷戀上了人間的酒。
興許是因為沒了修為,那酒喝下去,隱隱有些醉意。
然后我在酒坊看到街上路過的一老嫗。
她已經很老了。
可我仍一眼認出,她是秋實姐姐。
沈家抄家后,如她和霜兒這般的府內仆役,都被遣散了。
秋實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手里挎著一籃子,還牽著一幼童。
她日子可能過得不太好,祖孫二人皆衣衫襤褸。
我追上了她,在城外幾間破爛的屋舍前,敲門討水喝。
開了門,請我進屋,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細細端詳,瞇著眼睛對我道:「姑娘,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
我笑著看她,沒有說話。
她像是怕我不信,顫巍巍地起身,從里屋拿出一幅畫來。
泛黃的畫軸,緩緩打開,是一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果不其然,那畫中仙子,與我容貌相似。
落款熟悉的字跡,除卻沈七郎的名字,還有道梅仙子四個字。
秋實感慨地對我道:「別看我老婆子窮,年輕時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呢,我服侍的那家公子,人可好,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有善心的人,謙和有禮,從不輕視下人,遇到難處去求他,能幫的他從不推辭。」
「公子是官,后來家中牽扯了案子,被抄家了,唉。」
秋實顫著手,想要將那畫兒收起來。
「我后來去牢獄看他了,你知道這畫上的姑娘叫什麼嗎?她叫年年,公子喜歡她。」
「抄家之前她就不見了,他找了她很久,沒找到,后來死在了牢里……他臨死前其實還想著見她一面,年年沒有來,公子跟我說過,不怪她。」
我低著頭喝一碗水,旁邊的小孩伸出臟兮兮的手,落在我眼睛上,他說:「姐姐,你怎麼哭了?」
十里長河,游船畫舫,有花娘在彈琵琶,唱的是梅花引,歌聲隱隱約約——
花一弄愁,映月憂,朝霞秀。
啜玉露香幽,欲藏還露,脈脈含羞。
梅花二弄淚秋,祥云游、青鳥探看留。
……
(正文完)
【番外:白骨小梅】
人間三百多年,一眼望去,瞬息萬變,過眼云煙。
殺伐禍亂,朝代更換,歷史波瀾壯闊又觸目驚心。
我等了那麼久,終于又見到了他。
民國二十五年,華北戰事不休,天下生靈涂炭。
彼時日本兵尚未進入北平城。
我名叫小梅,在街上開了一家燒餅鋪子。
世道亂了,大批難民涌入城內避難,哀號一片。
深夜,夜游神兄弟幾次從街上走過,急匆匆告訴我:「人間不太平,陰曹的鬼魂都收不過來了,你莫要在此逗留,上面不許妖怪作祟,當心誤斬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