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在灶間一頓忙活,做了一桌子比過年還豐盛的菜。
胡瓜拌豬耳、醋熘豬肝、蔥爆大腸、鹵豬心、清炒蘑菇、蝦米絲瓜片和蛋花湯,婆母還興高采烈地讓得貫去隔壁村釀酒的人家買了兩壺濁酒。
得萬回書院了,得貫過兩日也要去李木匠家做學徒,這頓飯算是為得貫餞行。
屋內悶熱,我將炕桌擺在了院子里的胡瓜架旁,待菜滿酒溫,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準備美美地吃上一頓家宴。
可誰料,大家還沒動筷子,就看見有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外。
少刻,一個穿著絳紅色外袍的瘦老頭騙腿蹦下了車,探著頭賊眉鼠眼地往院子一個勁地張望。
趙得千起身,沉聲問了一句:「誰?」
半橘半灰的夜色中,那老頭眼尖,竟一眼就瞧見了我。
就那麼一眼,他便咧著嘴角號啕大哭起來,把我們眾人都嚇了一跳。
而且,他還邊號邊向我撲過來,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是喜兒不?喜兒?爹的好閨女啊——」
爹???
眼看著瘦老頭就要抱住我了,趙得千手疾眼快將我拽到身后,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揪住了老頭的衣領子。
老頭怒了,蹬著小短腿狠狠踹趙得千,「你這個后生拽我老漢干啥?我是來認閨女的!」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我躲在趙得千身后使勁打量著這自稱是我「爹」的瘦老頭,真心覺得他是假冒的。
我是柳葉眉,他是掃帚眉;我是丹鳳眼,他是死魚眼;我是櫻桃口,他是血盆口,這說出大天來,他也不能是我爹啊。
瘦老頭見我一副遇到鬼的模樣,登時氣得頭發都立起來了,「我!潘富貴!是你潘喜兒的爹!咋的,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五歲就被賣掉,如今已過十一年,就算他真是我爹,我也沒啥印象了。
何況,我瞧他渾身打扮得頗不著調,倒像是個拍花子的。
但——我爹的名字還真叫潘富貴。
見我依舊不信,氣急敗壞的老頭自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布條,「這是當年爹跟錢家立的字據,這總不能作假吧。」
這個院里,除了趙得千略識得幾個字,其余的都是睜眼瞎。
趙得千撒開老頭的衣領子,狐疑地接過他手中的布條仔細看了看,很快,他扭身對我點了點頭。
我的腦子頓時便蒙了。
難道這還真是那個用我換了八百文錢的爹?
「哎呦,是親家公來了,老二愣著干啥,快請你岳父上座啊。」
要不說婆母是趙家的主心骨呢,在我和趙得千還發怔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迅速換了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招呼客人了。
趙得千一愣,立即也醒過悶來,「岳父,請上座。」
老頭冷哼一聲,斜著死魚眼狠狠剜了他一眼,「喊誰岳父呢?哎,別拽我,喝啥酒啊喝,我不喝——哎,還挺香啊這酒——行吧,賞你們個面子。」
得貫是個鬼靈精,他知道他二哥平素最是正經,不會那虛頭巴腦的勁兒,所以嬉皮笑臉地使勁拽住老頭的袖子不放,死死地將他摁在了炕桌前。
老頭一看就是個酒鬼,聞見酒味兒登時有點邁不動步,于是半推半就地也就不走了。
趙得千不太會說客套話,但是他酒量頗好,幾大碗濁酒下肚,老頭的舌頭打結,話茬子算是打開了。
「唉,要不是活不起了,誰愿意賣閨女,可那年大旱啊,我一個死了婆娘的光棍養不起孩子,賣出去,孩子還能有口飯吃不是?」
「啥?問我是咋發達的?咯咯咯咯——這事兒說起來怪沒臉的,有一年我睡了個寡婦,誰料被她娘家哥堵在了炕頭上暴揍了一頓,打斷我好幾根骨頭。打我,不能白打對不?我就訛——不是——他家賠了我十兩銀子,我用那十兩銀子包了一個破山頭,你們說巧不巧,那破山頭居然有礦。」
「喜兒從小沒娘,給人做了十多年婢女還差點被那姓錢的老雜碎糟蹋了,命苦哇!喜兒你放心,日后有爹在,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給你找個好人家。」
我坐在潘富貴的對面,聽著他一陣抹淚一陣傻笑胡言亂語,整個人臊得啊,就差鉆耗子洞里去了。
「爹你胡說啥哩——我已經嫁人了。」
「哦,對對對。」潘富貴一拍腦門,扭身狠狠拍了拍趙得千的肩膀,「我閨女嫁你了是不?行!看你喝酒夠量,不算孬!日后咱哥倆好好處。」
趙家娘仨:「……」
我:「……」
天爺啊,饒了我吧,這到底是個什麼爹啊!
5
潘富貴喝得爛醉如泥,當晚便留在趙家與得貫同睡。
廂房里,吹滅了燭火,趙得千遲遲不肯躺下,幾番對我欲言又止。
我臉上熱辣辣的,心里也很是忐忑,但我是藏不住話的性子,最終還是對他開了口。
「那錢財主確實對我不懷好意,不過我——」
「我信你。」屋外起風了,微涼的夜色中,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的話,令我亂七八糟的心仿佛萬千線頭一刀切,突然就順溜熨帖起來。
「自你執意要送猴三去衙門那日起,我便知道你是個貞烈的好姑娘。」
我的臉一時更燙了,渾身都燒了起來,「也沒那麼好——你為啥今兒往死里灌潘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