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者,她一直都明白。
我殺阿嬌,是因為巫蠱。
我殺子夫,是因為阿嬌。
李嫣入宮以后,立刻就集了三千寵愛在一身,我常常凝視她的面容想,如果阿嬌仍在生,這麼多年過去,這張臉會變成什麼模樣?
李嫣青春正好,可是我一直在等她老去,我希望她陪著我到老,讓我看一看,老去的阿嬌是不是還這樣的明艷照人,還這樣的年輕氣盛。
她不是阿嬌——這時候我已經意識到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陳阿嬌,就如同,不會有第二個人稱呼至高無上的君王為“阿徹”,就好象我們只是一對平常夫妻。
沒有一個正常的妻子會戰戰兢兢地將自己的夫君稱作皇上。
但是我已經不苛求——這個世界,即便是一個君王,也有無法苛求的東西。
可是我沒能等到她老,她死了,皇宮之內任何一個人都會死,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忽然死去,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就好象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是衛青矯詔殺了她。
大將軍大司馬,平陽公主的駙馬,衛子夫的親弟弟衛青!
我不能殺他。
所以我將這件事瞞了天下,只說李夫人重病而逝,身后榮寵不衰。同年,我削了衛青長子的爵位,秘召衛青來見,我問他:你為什麼要殺她?
“她不是陳皇后。”他的回答這樣奇怪,然而我已經明白:她不是陳皇后,所以便是殺了,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衛氏不能容忍她,因為她太受寵,更因為,她太像阿嬌。
子夫害怕那張臉——多少年前,她將巫蠱用具藏于長門宮,嫁禍與阿嬌,說阿嬌詛咒于我。
我揮退衛青,獨坐在龍椅上,夕陽從外面進來,塵光飛舞,我看見那個絕艷的女子在光影中緩緩轉過身,眉目如畫,依稀仍是當年模樣。她遠遠凝視我,卻終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她并沒有問我為什麼不肯信她。
或者是因為,她一早就知道我并不是不肯信她,我只是……不肯放手。
我唯一深愛過的女子,我既然再也得不到她,我情愿她死在我手上。
七 長門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得親幸。”
這就是多少年以后人們傳說的阿嬌以重金,請司馬相如作《長門賦》,因辭工無雙,天下傳唱,而我再度動心,親臨長門宮。
謊言!
可惜世人寧肯相信謊言,因為他們不相信至高無上的君主會為一個女子勞形勞心,憔悴不堪。
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命司馬相如作了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我將長門賦贈與阿嬌,而最后,阿嬌在我耳邊長嘆: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多少年后我再一次聽人唱起長門賦,夕陽正好,我忽然想起那支民間的歌,歌里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漢?班固《漢武故事》: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于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
數歲,長公主嫖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膠東王曰:“欲得婦。”長主指左右長御百馀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問曰:“阿嬌好不?”於是乃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