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時候遇見子夫,在皇姐平陽公主府上,她是姐姐養的歌女,長袖善舞,而后來聲名赫赫、名垂青史的大司馬大將軍衛青那時候不過一個卑賤的奴隸。
子夫有七尺長發,光可鑒人,然而那一刻吸引我的目光的只是她容顏里的溫婉——她是不同于阿嬌,我這樣地愛著阿嬌,然而有時候阿嬌讓我覺得累。
因為阿嬌是那樣驕傲的一個女子,因為皇帝這個位置于我于她都太過重要。
我帶子夫回宮,在回廊上與阿嬌相遇,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一個結局——我說的是結局,在那一刻,我與阿嬌的情事,已經落下帷幕,驚天動地,又寂然無聲。
她看著我,滿地都成灰。
若干年以后我仍記得她那一日穿大紅的衣裳,繡娘在衣袖和領口上繡了十九朵玫瑰,或含苞欲放,或百媚千嬌,十九朵,我數過的,一共是十九朵,十九種姿態,以同一種表情老去。
那一日是阿嬌生日,十九歲。
那一日我去平陽府原本是希望姐姐能贈與阿嬌一份驚喜,意亂情迷的片刻,我不知道竟然用了一生來償還。
阿嬌的憤怒在我意料之外——我是皇帝,三千佳麗,六宮粉黛,原本只是平常。每一個入宮的女子都應該知道,我是他們唯一的天,但是我生命里,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
可是阿嬌愛我,她以為自己不一樣,以為我與別的君王,可以不一樣。
她以為我們可以相守,到天荒地老,到海枯石爛,一如新婚時候的誓言。
那個晚上阿嬌將我拒之門外,夜靜更長,有婢女自椒房殿來,手捧鳳冠霞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命人接過,才一觸手,竟片片飛揚,如蝶。
阿嬌剪碎了鳳冠霞帔,那是她的恨意——愛有多深,就恨有多烈,明明她才是撲火的飛蛾,可是我,被她灼傷。
一日,又一日……我沒有再寵幸子夫,也沒有接近任何別的女子,我勤于政事,只在靜靜長夜,看著耿耿星河,懷念一個人的呼吸,悠長,在偌大的皇宮大內,無數的人,只有她能與我共享年少時候的歲月。
阿嬌坐在石上,湖水漫過她的足,我在她背后喚她的名字,她不肯答我,我笑念我們初見時候的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何必拒人千里?”
這時候她仍然愛著我,仍然有殘留的希望,所以她回眸,低聲說:“阿徹,三年之期就快到了。”
我怔住。這時候侍從張允前來稟報,他說:“恭喜皇上,衛夫人有喜。”
這句話是我與阿嬌的終結,我與子夫的開始。
七 長門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得親幸。”
這就是多少年以后人們傳說的阿嬌以重金,請司馬相如作《長門賦》,因辭工無雙,天下傳唱,而我再度動心,親臨長門宮。
謊言!
可惜世人寧肯相信謊言,因為他們不相信至高無上的君主會為一個女子勞形勞心,憔悴不堪。
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命司馬相如作了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我將長門賦贈與阿嬌,而最后,阿嬌在我耳邊長嘆: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多少年后我再一次聽人唱起長門賦,夕陽正好,我忽然想起那支民間的歌,歌里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六 絕代有佳人
那是多少年以后了,在我的宮廷里,有一個很會唱歌的人,叫李延年,他在我面前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再難得!“
我心中浮現那件明艷的紅衣,我立刻將她揮去了。我笑著同姐姐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佳人。”
姐姐也笑,她說:“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佳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啊。”
姐姐這麼說,我并不相信,自子夫之后,姐姐送了多少美人給我,不一樣的女子,不一樣的風情,可是我總是不由自主想到多少年前瞬間老去的十九朵玫瑰。
她并沒有眼淚留給我,只一聲嘆息,繾綣如同歲月綿長: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但是姐姐果然帶了李延年的妹妹來見我,她穿雪白的長裙,低眉斂首,亭亭而立,姐姐說:“嫣兒你抬頭來看看。”她緩緩抬頭來,我怔住。
我輕輕地說:“你怎麼不穿紅色呢?”
忽然聽身邊“嘩”地一聲,有什麼落了地,轉頭去,看見子夫驚慌失措的面孔,她低頭去撿碎在地上的白玉杯,杯里濺出來紅色的液體,艷紅,便如同夕陽殘照。
子夫垂著眼簾不看我,但是絕望仿佛暗香,頃刻就在皇宮里蔓延開來,西風正緊,秋風正涼。
我知道她和我一樣認出了這張臉。
子夫是個溫婉的女子,我的每一個決定她都服從,她從來沒有問過我若干年前為什麼要殺阿嬌,就如同她從來都不問我,這樣秋涼的一個晚上,我為什麼賜她三尺白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