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斷斷續續說了來意。
我認真打量著地上的女人。
精心打理過的頭發絲凌亂散開,她像個瘋婆子跪在我面前。
王生贖不起她。
尤憐登臺前一周,我將多年的積蓄給了王生。
他來到藏春閣,要了她的賣身契。
藏春閣所有人都知道,流鶯攀上高枝了。
王生的錢財其實不夠,看在我,或者說盛黎的面子上,尤憐走了。
她走的那天下了民國十九年的第一場雪。
才子佳人的故事落幕。
我在樓閣間見他們攙扶著離去。
好似離開的不是他們,也是我。
我有些無趣地點了根雪茄,從前街頭巷尾的廉價煙支換了新,我站起身朝著樓上走去。
「尤憐你要知道,我不欠你什麼。」
她比我小了五歲。
我依稀記得,我該有一個妹妹。
母親大著肚子再次有孕,生下一個妹妹不足月余又開始安排接客。
她的死并不意外。
妹妹出生不過一月也命歸西天。
沒活下來也好。
活下來也是煎熬。
我吩咐了傭人任由她哭,哭累了再送人回去。
我撥弄被子下的《共產黨宣言》。
發黃的書籍,清雋的字跡。
倒不知原主人是誰。
11
盛黎回來比我想象得遲。
我在客廳枯坐半夜,等到夜半歸來的他。
黑暗中沒開燈的房間,清冷月光傾瀉而入。
他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見我也只是微微頷首。
我主動走到他面前,給傭人使了個眼色,他們識趣離開。
我從他手中接過西裝外套,外套下的白襯衫貼著他的肌膚,月色照映雪色,也映著他清雋的眉眼。
他不愛與人親近。
我靠近,他后退。
沉默在冷的空氣中蔓延。
打破僵局的是我。
我的指尖擦過他的手腕,一點點貼近他。
直到他的腿觸碰到沙發,靜謐的冬夜只有我們二人。
「親愛的。」我摟住他的脖子,他好似沒面臨過這種情況,不慎跌倒在柔軟的沙發上,連帶著我一倒跪在他的雙腿之上。
他拽開我的手,厲聲呵斥:「好好說話。」
我低頭,堪堪擦過他的唇。
「您對我沒那麼抵觸不是嗎?」我的手解開他的衣扣,他用力按住我的手腕。
「您是嫌棄我臟嗎?」我反握住他的手,略長的指甲輕輕擦著他的掌心。
他留過洋,學的是新式做派,若非一場因緣際會,我們將會是兩條不相干的平行線。
我在我的陰暗角落腐朽發臭,他在他的陽光里肆意伸張。
「不是。」他否認,將我從他身上摘下放到一邊。
「我不能對不起我未來的妻子。」
他站在沙發邊回答我。
真是稀奇。
盛黎接受新式教育,學的是自由戀愛。
他身邊一個女人沒有,為著一場還沒開始的愛戀守身如玉,連他名義上的姨太太都不碰。
活脫脫一個貞潔烈男。
我忍不住笑出聲。
盛黎真是可愛。
「笑什麼?」他語氣不大好。
「她不會知道的。」我摸到我扔在沙發上的書,想起今天找他的目的,眼前的男人讓我不想這麼早說開,逗逗他的樂趣難得,「她縱然知道也不會說什麼。」
坐到他這個位置,誰家不是姨太太成群,家中正妻哪敢提要求。
他還是拒絕,「不行。」
「真無趣。」
我歇了這份心思,抽出沙發上的書扔給他。
「我要一個人。龍華監獄撈一個人對盛都督來說不是事吧。
」
我懶得試探,開門見山提出我的要求。
他開了客廳的燈,乍然的明亮讓我眼前一晃。
我瞇起眼睛,他接過我扔去的書,翻過正面,看見了書名臉色一變。
「哪來的?」
我沒回答他,自顧自說我的話:「我要龍華監獄一個人。」
他捏緊書,皺著眉頭看我,「不行。」
我起身握住他的手,指節一點點穿過他的指縫,「親愛的,你方才拒絕我一次了……」
盛黎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有一些奇怪的原則。
有一條就是,拒絕了我一次后,第二次他不會拒絕。
就像那會兒我要求他娶我,他拒絕了,我讓他納我為妾,他同意了。
再比如,前些日子我說要和他一起出門,他拒絕了,我說我要學槍,他同意了。
不管前后的重要程度如何,他好似永遠不會拒絕我的第二個要求。
我很多時候懷疑,他到底怎麼做到軍閥的,他對別人也是這樣嗎。
他沉默了半晌,在明亮的燈光下定定看我。
「你知不知道龍華監獄里的是什麼人?」
我的目光下落,落在他手中的書上。
「當然。」
他對我伸出手,我有些困惑,他的掌心落在我頭上,為我將鬢角的碎發拂到耳后。
「流鶯,不可以。」
他將我打橫抱起走向他的臥室。
我捏緊他的軍裝,窗外下了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民國十九年的大夢。
12
王生臨刑,上海多雪的天兒放了晴。
盛黎多少有點處男情節在身上,那日過后他對我的態度變化了太多,至少不把我當個透明人,隔三差五問我的行蹤。
刑場前圍觀的群眾很多。
臭雞蛋爛菜葉砸在刑場中央的人身上。
并排而跪的不只有王生一人,七八個人中我還看見了另外一個熟悉的面孔。
大街上曾撞到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