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甜甜啊,媽就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孝順的孩子。
從小……
我努力控制才能讓自己拿著飯盒的手不抖。
生母開始了她的哭訴和懺悔。
「甜甜,媽就知道,媽就知道你一定能來,媽知道你一定能理解媽媽。」
「你小時候就這樣,無論媽媽說什麼你都說最愛媽媽。」
「甜甜,媽媽知道你心里有遺憾,你給媽媽個機會也算給自己個機會,讓媽媽好好補償你。」
我徑直走到生父床頭,將保溫飯盒放下。
二十年來又一次近距離看生母的臉。
驕傲漂亮的眼角有了皺紋,兩鬢也生出了一些白發。
曾經我最愛最愛的那張容顏,最渴望最渴望的那個懷抱就在面前。
我卻只覺得可笑。
我說:「沒錯,我曾經最愛的就是媽媽。」
「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是媽媽,最溫暖的地方就是媽媽的懷抱。」
「因為愛媽媽,所以我恨死了我自己,我恨自己太笨,快把媽媽氣死。」
「我甚至會在半夜時偷偷爬起來摸媽媽的鼻息,擔心媽媽真的被我氣死。」
「學校發的開心果我一顆也舍不得吃,我想留給媽媽讓媽媽開心起來。」
生母捂著嘴巴悶聲流淚。
我幫她抽了一張紙巾。
「孩子對媽媽的愛,相信你應該能理解。」
生母使勁點頭,她說:「理解,理解。」
我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你理解,你就該明白,我現在也很愛我的媽媽,那個陪了我二十年的媽媽,我愛她像當初我愛你一樣。」
「所以……」
「我不希望她受一點點委屈,有一點點難過。」
生母的眼淚掛在臉上,茫然無措地看著我。
「我的媽媽治好了我的抑郁,撫養我長大,我不希望任何人和她說些她不愛聽的話,讓她患得患失,無論那個人是誰我都不會原諒她。
」
生母的嘴唇開始顫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這是我媽媽最后一次給你們送飯,我替她給你們賬戶里打了錢,樓下很多營養餐,你們訂起來應該很方便。」
「你是聰明人,相信我的立場你應該了解了,你也應該比我這個蠢貨更加清楚覆水難收的道理。」
生母又開始捂著心口了。
我的胸口也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怎麼挪也挪不開。
病床上傳來生父的「唔嚕」聲。
他歪著嘴角,分不清是悲是怒。
我下意識地看他那只大巴掌,那巴掌佝僂著挽在胸前,怎麼也抬不起來了。
我惡劣地想,我再也不用擔心那些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巴掌了。
生母果真沒再讓小姨送飯。
只是偶爾會用虛弱哀怨的聲音說外賣很臟,還有些涼。
小姨說涼飯盡量不要吃,別像甜甜一樣得急性闌尾炎。
聽到這里,生母便不再出聲,小姨說有些人老了才能看明白一些事,當真是白聰明一回。
9
從醫院回來后,我連著幾晚睡不好覺。
常常半夜叫醒老公,問他我這樣做是不是沒有錯。
老公給我做心理疏導,不知是出于安慰還是專業角度。
他告訴我,盡量不要再接觸生母,不要回憶從前的事,以免抑郁復發。
我以為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避而不見。
然而他們在夢里也不放過我。
夢里我仍然是那個小女孩,驚慌又無助。
這一次,媽媽終于向我伸出了手,她說甜甜寶貝,媽媽錯了。
我差一點就抱住她了,她又忽然變臉。
她說:「蠢貨,給一顆甜棗你就上鉤。」
我猛然驚醒,伴隨著久違的頭暈耳鳴。
10
生父出院了,老公怕他們來麻煩我,所以提前找人幫忙辦理了所有出院手續。
妹妹也終于回國了。
我以為一切都該畫上句號,不料拉扯才剛剛開始。
據說妹妹在生母的哭訴中扔下一筆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來只是辦理移民。
生母想不通被拋棄的是我,為何妹妹也恨她。
妹妹說她只是父母攀比和炫耀的工具而已,如今她受夠了。
當年和朋友同事比拼孩子的時候,妹妹讓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如今朋友同事們開始曬孫子孫女,開始曬天倫之樂,妹妹說她害怕得想逃跑。
她確實逃跑了,不過那筆錢倒是提醒了生母。
對待我這樣沒出息的蠢貨,或許錢可以解決。
當她再一次推著生父的輪椅來到小姨的服裝店時,我正在給小姨按摩。
小姨連續幾天悶頭清貨,頸椎病犯了,胳膊都抬不起來。
生母憔悴又狼狽,但是眼里仍然掩飾不住地胸有成竹。
她先表明態度,說只是來拜托小姨幫忙雇人的,并沒有別的意思。
她說天天跑醫院給生父做康復治療太麻煩,醫生建議自己在家康復。
所以他們想雇一個人幫幫忙,最好是會按摩的。
我給小姨按摩的手一頓,小姨立馬將我的手握進手心里。
在這個手機消費的年代,生母掏出了一沓現金。
厚厚的一沓。
她說她們兩口子退休金很多,妹妹又給留下不少,這一沓只是一個月的工資,要是人托底按得又好,還能再加錢。
說完又問小姨:「甜甜這手法在哪兒學的呀,看著就很專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