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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茶水間接水的時候,正遇上律所同事聊起他接過的一個離婚訴訟案。
委托人老太太八十了要和八十二歲的老伴離婚。
子女、老伴都反對,老太太一意孤行非要離,甚至不惜鬧到法庭上。
問起原因,老太太說她等了六十多年的那個人回來了,她與將就、忍耐和不愛的人過了一輩子,不想死到臨頭還要將就。
既然那人回來了,她就是吊著最后一口氣也要合理合法地和他在一起。
又問究竟是什麼樣的老頭能讓老太太六十多年都念念不忘。
同事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干瘦老頭,有一只眼睛瞎了,坐著輪椅生活已經基本不能自理了。
所有人都不理解,當真這麼難忘,八十了都還要克服千難萬險向他奔赴,當初又為什麼要分開呢。
同事嘆了口氣,老頭當年是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說好了打完仗就回來娶她,誰知最后沒回來,都以為犧牲了,老太太就順從家里的安排嫁了別人。
結果現在人又突然出現,才知道當時是在戰場上受了傷,失了憶。后來想起來時,老太太已經結了婚,他偷偷回老家看過,見她過得不錯就沒舍得打擾。
這眼見著身體不行了,想落葉歸根,老太太才知道人沒死,回來了,就鬧著要離婚和志愿軍老人在一起。
對了,志愿軍老人終生未娶。
眾人都唏噓不已,有人感嘆時代蹉跎,有人感嘆志愿軍老人深情,有人感動老太太追尋真愛的勇氣。
聽完故事,我端著空空的杯子悄聲退出茶水間。
今天是情人節。
石墨林接我下了班出去吃飯。
坐在桌前我一直回想起白天在茶水間聽到的那個故事,以至于看著菜單上五花八門的圖片,頻頻走神。
「我們離婚吧。」腦海里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被我直接就說了出來。
他和以往一樣無視了我的話,看都沒看我一眼。
他在認真地研究菜單,片刻后抬起頭來指著一個看起來不錯的情侶套餐,用眼神詢問我,吃這個好不好?
我點點頭,招呼餐廳服務員過來麻煩她幫忙下單。
服務員彈了彈桌上的立牌,「掃碼。」
她不耐煩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是個脫離時代良久的土包子。
我掃了碼,關注了公眾號,在五顏六色的界面里像玩大家來找茬一樣找到剛剛在菜單里看好的情侶套餐。
終于點完單,我抬起頭又對他說了一遍,「我們離婚吧。」
這次他在埋頭看手機。
不一會兒我就在微信上收到他發來的消息。
「等下去看電影嗎?聽說有部喜劇片還不錯,想看的話,我現在訂票。」
抬起頭,果然,他又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石墨林,我們離婚吧。」我看著他,第三次說。
他的表情定在了臉上,好像大腦在處理我提出的問題時宕了機。
待他緩沖成功后,立刻埋下頭,用微信給我發消息,「夢琪,怎麼了?今天是情人劫,不是愚人節啊。」
因為著急,他發來的消息里有好幾個錯別字。
我再度抬起頭看他時,他嘴角上揚的弧度已經蕩然無存。
「五年前,你想娶的人是我嗎?」我問。
他露出焦急的表情,又拿出手機,敲敲打打。
我看著他打字的速度,只覺得他的大拇指是在鍵盤上飛。
消息來了,我直接把手機反扣在桌面上,不去看。
他的手越過餐桌,拿起手機,往我面前懟,意思是叫我快看。
我不僅不看,還故意挪開了視線。
石墨林是聽障人。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讓椅子發出了多堅硬刺耳的摩擦聲,已經有人在往我們這邊看了。
「算了,等回去再說吧。」我說。
我說回去再說,但他明顯不愿意等,忙著用手語追問我怎麼了。
他不是天生聾啞,是后天高燒用錯藥物導致的,一般在外面他不想引人注目就不愿意用手語,基本都是用微信給我發消息。
但他會讀唇,所以我只要說話時面對他,基本就能無礙溝通。
可我現在不想和他溝通,于是選擇不看他和手機,也不講話。
服務員把菜端了上來,不輕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什麼也沒說就搖著步子走了。
我記得以前,上菜是不是還得介紹一聲這是什麼菜然后祝您用餐愉快?
算了,我還是感恩她沒讓我自己去后廚端吧。
被服務員上菜的動作打斷,石墨林也冷靜了下來,幫我拆開餐具,夾菜、清理魚刺。
他做這些的時候格外認真,明明只是在清理魚刺,卻給人一種在做一臺精密手術的錯覺。
他的睫毛很長,下垂著眼的時候會有小片陰影投下,這讓他看起來像個靜默的天使。
一個男人被稱之為靜默天使是不是有點略為惡心?但我覺得這四個字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
我甚至曾經想過,他的聾啞是上帝不滿將他做得太過完美而故意奪走的。
已經過去一分多鐘了,他還在認真挑著那塊魚肉。
每次他惹了我,都會極力地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等我自己想通,又或是極力地討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