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郎許是聽見了，遙遙比劃了一個捶人的動作，一雙小兒女朝著少年郎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跑走了。

“你們兩個小沒良心的，若不是為了你們，你大哥也不會種棵竹子，真的是……”美婦人笑得無奈，隨即遠遠喚道，“環兒，累了嗎，來母親這兒喝口熱水，歇會兒。”

“胡鬧，真是慈母多敗兒，這驅儺儀式還未完成呢，怎的能休息，繼續！”

美婦人故作嗔怒瞪了丈夫一眼，卻也從他威嚴的臉上看見了笑意。她往他身邊又靠了些，肩膀輕輕抵在了他的懷里。

初平十年臘月初八，天子抱恙，中書舍人王離命大兒王環于府中驅儺，以驅疫鬼，祈求來年安康。

是夜，太師仲穎發動宮變，脅迫天子遷都長安，并派人在城中宮廟官室四處放火，以驅逐洛陽大小官員遷往長安。

尖叫喧鬧聲傳來的時候，驅儺儀式已經接近尾聲。

得了消息的王離匆匆回房，還未來得及將妻兒召集到一起，火把就已經從高高的院墻外拋了進來。

“太師有命，城中所有人即刻出發前往長安！天亮之前還沒有出發者，殺無赦！”

府中的歡樂景象很快變成了一片驚恐，奴仆四散開來，還有趁機偷了金玉準備逃命的，四處都是慌亂。

“太師想必是早有預謀，那些投靠太師的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就等今夜離開，事已至此，我們不能被這火勢亂了陣腳！”

王離吩咐妻子看好孩子，命大兒王環收拾下行囊，自己去書房取些文書。

臨走之前，王環突然面色一白，連忙跑去院子里，用手拼命去挖被冰雪凍住的泥土，想要將那翠竹連根挖起一同帶走。

可他凍得通紅的雙手剛刨了幾下，就被王離攔住了。泥里的石子劃破了他的指頭，幾滴鮮血灑落沁進了泥里。

“環兒，這一路奔波勞累，我們帶不走這棵竹子。”

“可是弟弟妹妹怎麼辦……”

當年母親生雙生子時難產，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后，雙生子又因體弱多病幾欲夭折。

是他聽了漿洗婆婆的話，說是民間有認干親保平安的說法。

他特地從白馬寺求了一棵竹子回府種下，還給竹子取了名字，喚作千渺。婆婆說，只要細心照料這棵竹子，竹子不死，雙生子便能長命百歲。

后來果真也應驗了婆婆之言，隨著竹子越長越高，雙生子的身體也越來越好，漸漸與常人無異。

此刻若是放任不管，翠竹只會在洛陽城里被燒毀。

他還想勸說父親，卻在看清父親面色時愣住了。父親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沉痛，迷惘，悲傷。

這神色竟讓他不敢再回頭，跟隨父母一起在滔天火光中，依依不舍離開了洛陽城。

他沒有看見的是，在他走后，庭院里的翠竹也搖動著枝葉，似在告別。

因為就是在那日，洛陽城里的千渺真正有了意識。

8

洛陽到長安將近千里，后有叛軍追趕，不斷催促他們前行。

他們帶著的金銀被流民搶了，食物早就吃完了，身上的衣裳也變得襤褸不堪，臟亂不已。

雙生弟妹驚懼之下發了高燒，燒得全身通紅，胡亂囈語了幾天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母親身子本就弱，拖著病體禁受不住打擊，在半道上就去世了。

而父親，也為了護住母親身上還算完好的衣裳，被流民往胸口捅了一刀，臨死之前，望著他眼中滿是憐惜。

“環兒，不要去長安，去南方，去找你的外祖父……”

寒冬臘月里，王環從清貴公子跌落云塵，親人盡逝，饑寒交迫。被人驅逐，被人鞭打，受盡了磨難。

為了活命，他睡過破廟，喝過泥水，與乞兒搶過饅頭，世家公子的驕傲早已被磨滅了，卑微如豬狗螻蟻。

他不知何去何從，像游魂一般終日渾渾噩噩。

他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帶走那棵翠竹。

無數個閉眼不能睡著的夜里，他都在想，是不是當初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帶走了那棵翠竹，是不是就能保住弟弟妹妹的性命，那母親是不是就能活下來，父親也不會慘死刀口？

這念頭輾轉心口，成了魔。

他跌跌撞撞回了洛陽城，城中只剩了殘垣斷壁，一片焦土。

而府中那棵翠竹竟然沒有死，他撫著翠竹沉默不語，心口大慟之下，忽的嘔了一口血，然后暈了過去。

待醒來后，王環發現跟前一個綠杉姑娘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姑娘看著他，眼中滿是熟稔，“我是千渺，是你以后的妻子。”

王環只覺著腦子有些鈍鈍的，很久以后才反應過來，“千渺？庭院里的那棵翠竹？”

千渺點了點頭，彎著月牙眼朝他重重點頭，又重復了一遍，“是的，我是千渺，會成為你未來的妻子。”一雙眼定定望著他，面上滿是執拗。

王環早已心如死灰，只覺著荒唐，翠竹如何成精，又是如何知曉會成為他的妻子？

可千渺也不氣餒，她對王環的過去如數家珍，他的身世家人，他年年生辰收到的禮物，他最愛吃的點心，年年在她跟前驅儺時說的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