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美人送的,芙宮的下人似乎放了不該進來的人進來,姐姐可瞧見了?」
我這會兒難受得要命,根本騰不出腦子與他虛與委蛇,干脆雙手環住他的頸子就吻上去。
10
梅子的香甜尚且還縈在舌尖,他整個人都僵住,面上仿佛竊了暈紅的霞彩,又懶得歸還。
激蕩自我肋骨處升起,體內的氣息又莫名沉郁下來。
我一把推開他,捂著嘴巴——吐了。
虞子束頓了頓,有些愕然,左右掏不出什麼可擦拭的帕子,舉起闊袖衣擺,遞到我跟前又嫌棄地收回去。
他干咳兩聲:「我是來接姐姐去閔閣看星星的,方才殺了兩個不聽話的宮人,只好明日再賠姐姐一些了。」
我大抵知曉之前的血腥氣兒是自哪兒來了,只顧撫著胸膛順氣定神,并未接他這話茬。
看來沈宵也并非手眼通天,能在這宮中來去自如。
但我并不知道,虞子束是否早已經通過左相那條線順藤摸到了沈宵。
借著回殿內替換衣裙的空當,我溜去了偏殿,瞧元元睡得正沉,知道禍不及她,心里反倒安定了些。
閔閣是一座八角高樓,殿內燭火徹夜燃著,似長明燈聚了一團人間貴氣。
那樓分明是規規矩矩嵌在這宮里,登到最高處,夜里任人俯瞰,旁的地方須臾矮了一截,最火光明耀的閔閣反倒顯得有些孤冷。
虞子束自登樓時候,整個人便沉默得像一塊礁石。
他固執扯著我的手腕,一步步踏著聽不見的潮聲走上最高處。
少年束發的冠帶歪斜,一縷漆黑的發絲順著臉側而下,唇色也是艷冶的紅,透著一絲詭秘的誘惑。
木質的雕欄前,他屈起食指,隨意指了指遠處明滅不定的樓閣殿堂,語氣輕松:「姐姐,你看那些雕梁畫棟,很漂亮是吧?」
這話從火光最盛的地方鑿進黑夜里。
「姐姐還記得昨夜推我進的荷花池,喏,就在西北一隅,也不大干凈呢,大概在三年前,十三個宮人溺斃在那池里。」
我正要下意識反駁,何必唬人,那淺池壓根淹不死人。
又見他指尖的指向自西北方向往左偏了些,旁若無人繼續道:「翠微宮后堂的井里,盛著兩具尸首,一具不大記得了,一具是教誨過我身邊程公公的師父。那井太淺,也裝不了幾個人……
「不知道姐姐有沒有聽說過,從前福寧殿鬧鬼一事,倒也并非宮女們信口雌黃,正是借了那出好戲,福寧殿正殿前躺著的六具尸首,至今無人掩埋……」
他每指向一處宮殿,口中便多了一些亡故的人,有身份微末者,亦不乏位高權重者。
我深知,昨夜荷花池的水是溺不死人的。
何況虞子束提到的十三名宮人,數量如此之多,是絕對不可能在同一時間溺斃身亡。
虞子束口中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死狀可怖的慘案,他又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傻子也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
這些人的死,曾經他都親眼瞧見過,甚至或多或少都有他有關。
我此刻方意識到,「大荊陛下虞子束,美人皮相、修羅手段」,不是拓在灑金宣上的冰冷字句。
先帝駕崩之時,虞子束能從郴州回到上京,短短數月間,僅憑太師之手扭轉局勢,是決計坐不穩皇位的。
他眼睛很亮,一手撐著下頜,側首嬉笑看著我,如同上京尋常的一個膏粱子弟,在慣常的游戲里試圖覓得一絲樂趣。
「這些話,我曾在這里,對另一個人講過,一字不差。」
我頃刻間便猜出那人便是唐宛。
他注視著我,不想錯過我眼里可能流露出的一絲恐懼。
在這深宮里,滋養這個少年活著的樂趣是旁人的恐懼,是弒殺帶來的、對權力的絕對掌控感。
他唇邊翹著一個細微的弧度,眉尖卻是蹙著的,「她害怕得發抖,險些從這雕欄上跌下去,回去又發熱囈語不止,情狀駭人得很。」
兩種截然不同的神情奇異地融合在一張堪稱漂亮的面容上,卻讓人覺得毫不相悖。
我忽然有些好奇,對唐宛的好奇,沈宵曾經描摹過她無數次畫作,再遲鈍的人也能從他所教誨的細枝末節中察覺到絲縷愛意。
如果不曾有過交集,誰會對深宮中一個女子的習性了解得如此透徹?
「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問道。
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角:「后來……她便只喚我陛下了。」
這世上,生來便有框定的尊卑規矩,他的白月光終于也鑲嵌進那規矩里,與旁人并無兩樣了。
可我卻莫名覺得有些悲涼。
我手上沾過的血,并不比虞子束少,如果可以選擇,誰不愿意活在父母的庇佑下,平安喜樂度過一生?
「你在發抖。」我扶住他的胳膊,指腹觸及的時候,有著獨屬于少年的細瘦感。
他嘲弄一笑,眉眼卻銳利起來,譏誚的目光落在我的面上。
我看著他,沒有避開那目光。
終于,虞子束那張鎏金的假面,在我的眼前一寸寸松懈瓦解。
他伸出雙手環過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肩頸,委屈囁喏:「姐姐,可是我不殺人,人就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