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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京華》第20章

 

沉默良久,皇上終是淡淡吐出了一個字:「準。」

我聽聞了此事,鼻子一酸,特意尋到書房,沖父親遙遙下跪:「是昭懿的不是,連累了陸家。」

「昭昭,此事與你無關。」

父親連忙擺手,示意哥哥將我扶起來,

「功高震主,自我入朝為官起便懂得這個道理,即便不為了你與重樓的婚事,也遲早有這一日。爹也已經老了,陸家的將來,就交給昭玄了。」

「日后我同你娘一起養養花,攜手同游,倒也不錯。」

昏黃的燭光里,哥哥替我擦去眼尾的淚水:

「昭昭,倘若日后謝重樓敢欺負你,我絕不會令他好過。」

我握著他的手,輕聲撒嬌:「哥哥總是待我最好的。」

大婚的吉日選定后,謝重樓準備了許久。

他甚至搬了幾箱名貴的料子來陸府,從我的頭面首飾到嫁衣,都一并承包了。

「我不愿再令阿昭辛苦。」

柔暗月色下,他的笑容卻比陽光更耀目,

「阿昭,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接下來什麼都不用再做,只安心等著,漂漂亮亮地嫁給我便好。」

到成婚那日,我一早便起來準備,拜過天地,見了賓客,一直到深夜時,才算安定下來。

謝重樓挑開喜帕,同我喝過交杯酒之后,便屏退了房間里的下人。

幔帳落下,他伸出手,挑開我小衣的帶子,露出一片潔白的高山雪,還有雪地紅梅初綻。

謝重樓俯下身來,在我唇間輕喃:「阿昭。」

「與謝重樓成婚后的日子,是這樣的。」

「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痛。」

我緊閉雙眼,咬著嘴唇,努力想讓自己從仿佛夢魘的記憶中掙脫出來。

謝重樓于是托著我頰側,溫柔而熱烈地吻我:「阿昭,你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顫顫地睜開眼睛,視線漸漸從朦朧至清晰,而我眼前近在咫尺的謝重樓,仍然是我記憶中溫柔熱烈的少年。

痛苦記憶在這一刻漸漸消無,我終于摟住他脖頸,迎合上去。

折騰了許久,入睡已經是后半夜。

我又做了一個夢。

夢里隔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氣,像是旁觀者的角度,我瞧見前世的自己一襲紅衣站在將軍府的火海面前,嘶啞地叫了一聲謝重樓,然后笑著流下了眼淚。

而這旁觀之人,望見這樣的我,竟然有徹骨鉆心之痛。

「阿昭。」

熟悉嗓音響起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是謝重樓。

這是前世,被困在身軀囚牢中,掙脫不得的謝重樓。

而他目之所及,是愛之盲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陸昭懿。

交織的霧氣與烈焰中,我聽見他沙啞莊重、仿佛泣血般的聲音:

「倘若這世上真有神佛……謝重樓愿不入輪回、傾盡所有,以求重新來過。」

「求我爹娘與陸昭懿平安一世,不傷真心,不遇惡人。」

「而謝重樓,死生由天。」

(完)

番外一(謝重樓番外)

1

我七歲那年,曾生過一場大病。

連日的高燒不退,整個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時,忽然有股恬淡的香氣傳來。

睜開眼,陸昭懿趴在我床前,神色沉靜,眼中卻莫名盈著星星點點的水光。

「……昭昭。」

我沙啞著嗓音叫了一聲,她回過神,凝視著我的眼睛,將懷里那枝還染著雨水的春海棠推到我近前。

「春天來了。」她輕聲說,「謝重樓,你快些好起來吧。」

那幾日,京城總是連綿不斷地落著小雨,天色也陰沉沉的。

我竟不知她是如何尋到了開得正好的春海棠,又是如何將還帶著香氣的花枝折下來,盛開著送到我眼前。

但我的病,卻在那一日過后,飛速地好了起來。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娶陸昭懿當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我爹教我劍法與兵法時,我偶爾也會想著偷懶。

他很快就從樹下找到躲懶的我,甚至冷笑一聲:

「謝重樓,我不逼你,昭懿不過九歲的年紀,已經跟著昭玄通讀經史策論了。倘若日后陸家以你頑劣不堪,配不上昭懿為由提出退婚,我舍了這張老臉,也不好拒絕。」

我不服管教的表情,一下就僵在臉上。

他說得對。

我要成為最好的謝重樓,才配得上最好的陸昭懿。

十五歲那年,陸昭懿已經是滿京城里最出挑的姑娘,她性子沉靜,一雙秋水瞳也總是安靜如無波無瀾的湖面。

可見到我時,如有風掠過,湖面總會驟起波瀾。

我約她去花朝節看燈盞,她來得晚了稍許,我抱著劍,靠在湖邊的柳樹下等她。

陸家的馬車停在我近前,有人掀開車簾,露出陸昭懿清麗出挑的臉。

我的姑娘可真好看啊,縱使不施粉黛,卻也白得像是高山一捧清冷雪。

偏生那雙眼睛蘊著一縷水光,明明澈澈,倒映著花朝節滿街燈火,像是傾倒至人間的璨璨星河。

我恍惚了一瞬,接著就聽到了她的聲音:「謝重樓。」

等我回過神,笑著走到她面前時,陸昭懿卻遲遲沒有下來,反而揪著裙擺,整個人僵在了那里。

「阿昭?」

我叫了一聲,她咬了咬唇,小聲道:「謝重樓,我……我來癸水了。」ץż

耳尖輕輕發熱,盡管如此,我還是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伸手,直接將她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她縮在我懷里,低低驚呼了一聲:「謝重樓!」

又有些羞惱地瞪著我,「登徒子!」

我笑道:「可是怎麼辦,你已經與登徒子定親了,日后成了婚,他日日都要這樣抱著你,還有……」

我湊到她耳邊,以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了幾個字。

被花燈照亮的暗色里,她的臉紅得發燙,偏過頭去:「誰要嫁給你!」

「陸姑娘,想后悔已然晚了。」

我抱著她,飛身到了最近的一家成衣鋪子,買了身新的衣裙,由著她自己處理好一切,那條弄臟的裙子包得嚴實又妥帖,命春煙送回太傅府。ӯź

等完成這一切,街上已經熙熙攘攘擠滿了人,沒有了看花燈展的好位置。

她一定有些失望,卻不肯表露出來,甚至反過來向我表露歉意:「是我耽誤了時間,不然可以早些過來。」

我翹一翹唇角,神采飛揚地沖她笑道:「抓緊我。」

那天晚上,我與陸昭懿坐在高高的屋檐之上,目無遮蔽地看了一整場花燈展會。

仍是初春,夜風裹挾著一絲寒冬未褪的料峭寒氣,拂過她好看的臉頰。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花燈,卻總是側過頭去,偷偷望向陸昭懿好看的側臉,猶豫了一整夜,還是忍住了,沒有吻她。

那時候,我總是想,我的姑娘,她是個大家閨秀,我不能如此輕浮,總歸還有一年我們就要成婚了,到那時,摟著她親一整夜都沒關系。

我是如此期盼與她成婚后的日子,甚至請了京城中有名的花匠來看過,他告訴我,這滿院的春海棠,第二年就能開放。

可我沒等到那一日。

我的姑娘也沒能到我娶她那一日。

2

我始終都不明白,那個叫作許致遠的奇怪魂魄是怎麼在千鈞一發之際突然進入我的腦海,接著就牢牢占據了一切。

此后五年,我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摧毀我建立起的一切。

我的阿昭被退了婚,又向太后強求了一道懿旨。

可她嫁過來時,滿院的春海棠已經被砍了個干凈。

她穿著艷紅的嫁衣,抿著唇,果然如我曾經構想過的無數次一樣,好看得不像話。

可許致遠只是挑起她的下巴,不屑地冷笑:「不過這等姿色,也好意思對著我死纏爛打嗎?」

他在榻間折辱她,用最難聽的詞句。

入骨的令我痛得發顫,隔著那團白霧往出瞧,她眼睛里的光一點點熄滅下去,嗓音輕輕地發著顫:

「謝重樓,你不該這樣對我……」

「你不該的。」

仿佛魂魄被利刃切割成無數碎片,我從前不知道,原來只有靈魂,也能這麼痛。

我在腦海深處怒吼,咆哮,可許致遠甚至反過來嘲弄地取笑我:

「你看,這就是女人,謝將軍,連殼子里換了個魂兒都察覺不到——謝將軍,你覺得她是真的愛你嗎?」

這樣的挑撥低劣又可笑。

我怎麼會懷疑她的真心。

若非他突然出現在我身體里,是我親身經歷了這一切,恐怕我永遠也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離奇的事情。

透過那雙是我又不是我的眼睛往出看,我親眼看著他害死了初起疑心的我爹娘,看著昭懿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下去,變成一株枯萎的春海棠。

看著陸家分崩離析,看著謝家的驕傲和風骨被一點點摧折,終于落入塵泥,如我從前厭惡的奸滑權臣一般。

我只是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不是沒有嘗試過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只是那名為許致遠的魂魄似乎有無比強大的力量,他走得越順利,這股力量就越強大,我眼前的霧氣也越來越濃重。

我有種預感,霧氣完全遮蔽眼前時,便是我消失之日。

那一日,權傾朝野的許致遠像是玩夠了,折磨夠了,他去向皇上請旨,要以無出善妒為由休掉陸昭懿,另娶沈袖。

我的姑娘聽完他的話,一潭死水般的眼波輕輕動了一下。

她抬起眼:「是嗎?」

「是,我已經夠了,別再用那種我辜負了你的眼神看著我了。」

許致遠捏著她的下巴,

「怎麼,我就不能改變心意嗎?我就不能喜歡旁人嗎?倘若你陸家真的有家教,教過你禮義廉恥,你就該知道,死纏爛打從來都不會有好結果!」

她眼睫顫了顫,可竟未流下一滴眼淚。

許致遠大婚那夜,她砸碎了一庫房的酒壇,站在滿地流淌的酒液中,點燃了火折子。

她的身上,還穿著最初那件嫁衣。

那時我要去西南邊陲平亂,臨走前特意去太傅府見了她一面。ӯƶ

嫁衣上的鴛鴦已經繡好了一只,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她的繡工,一直都是最好的。

而如今,她穿著那件已經舊了的鮮紅嫁衣,站在烈烈火焰之中,流著眼淚喃喃道:「謝重樓。」

我已是一道快要散去的魂魄,卻有徹骨剜心之痛。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最驕傲不羈的謝重樓,諸天神佛、天命姻緣,什麼都不放在眼里。

在我看來,我要的一切,都該自己努力去拿。

可這一刻,我終于明白。

有些事情終歸天定,而非人力可以扭轉。

我不信神佛,那一刻卻遙遙在虛空跪下,泣血向諸天神佛祈求。

倘若這世間真有神靈。

我愿生生世世不入輪回,以求光陰倒轉,萬物重來,我爹娘和陸昭懿一世平安順遂。

至于我自己……

是生是死,交由天定。

3

起先我并未記起前世的一切,只對陸昭懿突然轉變的態度感到萬分不解。

可我是謝重樓,她既然躲著我,我總要找她問個清楚。

她在我面前敘述那個夢境時,眼睛里的哀傷和死寂絕非作假。

那個瞬間,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真的只是一個夢嗎?

陸昭懿,會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就有這麼大的反應嗎?

一切尚無定論,我卻在與她同去金陵寺時,遇到了那個叫玄塵的老和尚。

他捻著佛珠對我說:「施主,你不該執著,有些事情本就是有緣無分。」

我目光森寒:「你在說什麼?」

「施主很清楚貧僧在說什麼。」

「老和尚,你可知這世間總有不信神佛之人?」我冷笑道,「此事結局如何,該由我自己來定,不由緣分,更不由那虛無縹緲的天命!」

他便不再言語,捻了半晌佛珠,才閉眼道:「施主心有執念,自然珍貴,或許可破迷局。」

后來我被那陌生魂魄占據了身軀,掙脫不得時,終于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

而這世間有一人,她的執念并不比我少半分。

陸昭懿站在我面前,面色蒼白卻堅定地說著:「你不是謝重樓。」

「我會想辦法再見到他。」

縱使隔著霧氣制成的牢籠,我亦能感受到她身上深刻的執著。

是踏破冰河尋真道,一片丹心仍向陽的執著。

她握著我送她的那柄匕首,用著我教她的劍法和武藝,生生嚇退了那個陌生的魂魄。

那匕首就停在我眼睛前方,近在咫尺的位置,她臉色蒼白,微微喘著氣,在與我目光相對的一瞬間,眼睛里撐起的一片狠絕瞬間傾塌下去,被淚水侵染得不成樣子。

這是陸昭懿。

是我的未婚妻。

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姑娘。

那一日,似乎命運的暗色被那柄匕首驟然撬開一條裂縫,而縫隙里照出來的光輕輕悄悄,無聲卻浩蕩地扭轉了世界的軌跡。

時至去白鶴汀平亂前,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曾與我說過的那個夢,并不僅僅是夢境。

于是我特意去見了她一面。

曖昧的月色下,我又一次情難自禁地吻了她。

似乎很久很久,因著錯過了這樣一個吻,我曾懊悔至死。

在白鶴汀遇險時,我身中兩箭,險險避開要害,從船上掉落水中。Ӱż

隨著四面八方的水流一并涌來的,還有前世的一切。

我記起了一切。

那并非阿昭做過的一個夢,而是我與她,都真真切切經歷過的痛苦與磨難。

這一世,她本可以在與我退婚后就平平安安,不再與那兩人有什麼交集。γƵ

可她還是選擇了逆流而上。

為了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我是如此了解她,知道她纖細身軀與清麗面容下,究竟藏著怎樣頑強與執著不屈的靈魂。

我的姑娘,她比我勇敢,也比我堅強。

那夜暴雨,我從刀疤臉的一眾手下之中將她攬入懷中。

她的手上、臉上、裸露的手臂與肩頭之上,盡是飛濺的鮮血。

在外人面前,在那些心懷惡意的人面前,她整個人都鋒芒畢露,不肯有半點服軟。

可一旦見到我,她總會忍不住落淚。

就好像她此生所有的柔軟和脆弱,都毫無保留、萬般信任地袒露在我面前。

因此我務必要活下來,跋涉千里回到京城,回到她身邊。

如我走之前說的那樣,這一次回去,我就會將她娶回家,令她后半生再不受任何磨難。

時隔兩世,才遲遲走到了這一天。

新婚之夜,我極盡溫柔,不想令她有一絲一毫的痛楚,后來她蜷縮在我懷里睡著了,天蒙蒙亮時,我忽然被啜泣聲驚醒。

睜開眼,是她死死揪住我衣襟,好半天才艱澀地吐出三個字:「……謝重樓。」

「你不要死……」

我心尖一痛,慌忙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撫:「阿昭,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沉寂片刻,她緩緩睜開眼,明澈瞳孔中尚且殘留著幾分隱痛和驚懼。

她伸出手,環抱住我,輕聲道:「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是嗎?」

這個問題,在那個我救下她的滂沱雨夜,她亦曾問過我。

那時我答不上來,而如今,我終于能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是。」

許是昨夜太過勞累,我一點一點吻下去,她很快又困倦地睡著了。

我卻毫無睡意,抬眸看向窗欞。

窗外驟雨初歇,今歲的春海棠已經開了。

番外二(婚後番外)

1

大婚后的第二日,我與謝重樓起得很遲。

大概是因著昨晚累到半夜,后面又做了那樣的夢,醒來時,我仍然有些神思恍惚。

直到被小織推著坐在銅鏡前,梳完發髻,她俯下身問我:「姑娘……啊不,夫人想戴什麼首飾?」

我才回過神。

原想隨手指一套,謝重樓卻一臉鄭重地走過來,站在我旁邊陪著挑:

「不若選那套掐絲紅寶石的,正巧與我送你的鎏金海棠發簪相配。」

我將金簪握在手心,回頭望他:「你是希望我時時刻刻戴著你送的發簪才對。」

「非也非也。」他一本正經地否定了我,「夜里還是要取下來的,不然傷到阿昭就不好了。」

余光瞟見小織與其他幾個陪嫁的丫鬟皆捂嘴偷笑,我免不得氣惱地瞪著謝重樓。

他卻似無所覺,反倒沖我挑挑眉,笑意更深了些。

我對這個人,向來是沒什麼辦法的。

他卻好脾氣地走過來,俯下身,在我頰側親了一下:

「阿昭生氣了?是我不好,不該言語輕浮不尊重,為你畫眉賠罪好不好?」

我向來知道謝重樓劍術極佳,兵法一流,甚至書畫也學得極好。

卻不知,原來他畫眉也畫得這樣好。

銅鏡里清晰倒映出我的臉,妝容極淡,兩彎眉毛像是黛青色的遠山。

謝重樓扶著我的肩,笑瞇瞇道:「我就知道,我的阿昭是最好看的。」

因著賜婚的關系,與爹娘見過禮之后,我和謝重樓還要特意入宮謝恩。

太后寢宮之中,恰逢皇上也在,他心情似乎不錯,甚至有閑情同我和謝重樓提起:

「前些日子,貴妃同朕閑話,還說起謝卿是京中難得的青年才俊,且她家中有一庶妹,倒不介意做妾……」

我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謝重樓已經利落地跪了下去:

「多謝貴妃與皇上美意,只是臣脾氣暴躁,性子孤僻,自知絕非良人,還是不耽誤那位姑娘良緣了。

我連忙跟在他身邊跪了下去,卻看不清皇上的神情,只能聽見他情緒莫測的聲音:

「哦?究竟是謝卿性子孤僻,還是謝夫人不能容人呢?」

殿外陽光明明暗暗地照進來,我一咬牙,干脆抬頭道:

「皇上既然明知臣婦善妒,不能容人,怎麼還要說這種話?」

結果抬眼才發覺,皇上與太后的神情并非不快,反倒一個眼神若有所思,另一個笑容分外慈和。

太后笑道:

「皇帝還是別逗這兩個孩子了,他們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品性究竟如何,皇帝心中也是有數的,何必要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呢?」

皇上連忙道:「母后所言極是,朕不過玩笑幾句罷了。」

一直到我們捧著一堆賞賜出了宮,上了馬車,我才忍不住問謝重樓:「皇上那話,究竟是玩笑,還是試探?」

他笑笑,將我攬進懷里,順勢在我發頂親了一下:

「不管是玩笑還是試探,太后此言一出,這事皇上日后也不會再提。」

想來君心多疑,謝家又兵權在握,皇上難免會警惕。

只是被侵占身軀的事情也才過去不足一載,他總不至于對謝重樓過度疑心。

我正凝神想著,一只溫熱的手已經從小衣邊緣探了進來。

掌心薄繭相蹭,又有指尖挑弄,我再也分不出神去想朝堂之事,只咬著嘴唇,將細碎的聲音壓回去。

謝重樓卻不肯放過我,馬車內光線昏暗,他將下巴抵過來,自身后環住我腰身,將我整個人圈進他懷里。

聲音里染了三分暗色,誘人得要命:「夫人不必想這些煩心事,萬事有我。」

車外隱約有喧囂聲傳來,想來馬車正駛過鬧市街道。

我被他勾得心尖發顫,又顧著自小的禮教束縛,只好顫著嗓音道:「謝、謝重樓,這是在外面。」

他的手一下就停住,片刻后,輕輕嘆了口氣:「我不動,阿昭,讓我抱一會兒就好。」

頓了頓,他又道:「你生氣了嗎,阿昭?」

我搖搖頭,許是因著女兒家的矜持,不愿告訴他,我的沉默并非因為不開心,而是因為……失望。

2

夜里回去,我正心不在焉翻著書頁思索時,忽地聽得他壓得低沉微啞的嗓音:「時候不早了,阿昭,該歇息了。」

我放下書本,循聲抬頭,忽然眉心一跳。

謝重樓竟穿著一身又白又軟的寢衣,斜斜倚在軟榻上,眼尾微挑,那動情的紅色清淺地暈開來,當中一點朱砂淚痣,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我見他氣息不對,怔了怔:「怎麼了?」

「酒……」

「什麼酒?」

他輕輕喘了兩口氣,抬手將杯中酒潑到地上:「我喝的酒里,被放了東西。」

一剎間,我腦中的弦無聲緊繃,在無數種猜測涌上腦海之前,謝重樓帶了旖旎艷氣的聲音已經鉆入我耳中:

「阿昭,好阿昭,我難受,你幫幫我。」

我著了魔似的走過去,居高臨下地望向他,目光與謝重樓相撞的一瞬間,他忽地伸出手,將我拽進他懷里,低頭親了下來。

「阿昭,你在想什麼,只管告訴我,不必隱瞞。」

他在我耳畔輕聲道,「就像當初我教你劍法時,你心中想的那樣……大膽告訴我,阿昭,我們如今是夫妻了。」

掙扎的動作被他緊緊圈在懷里,我被迫仰起頭,接受他灼熱到極點的吻。

層層疊疊的幔帳之中,春日升溫。Ƴż

從他滿是侵略性的眼睛里,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謝重樓,從來都不是溫吞無害的。

他的一切,如他飛揚不羈的性子,如他眼尾殷紅如血的朱砂,都是熱烈如焰的。

我微微垂了眼,伸手環住他脖頸,無聲迎合。

山岸總有浪潮襲來,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礁石,轟鳴聲中卷起白色浪花,終于在某個節點,浪潮將岸邊盡數吞沒,停留片刻后才徐徐褪去。

而今夜深月明,風平浪靜。

我靠在謝重樓懷里,說不出話來。

他將我額間汗濕的頭發撥到耳后,輕聲喚小織準備熱水。

我瞪著他,他就笑笑,然后捉住我的指尖親了親:「是我的不是,累到了夫人,真是罪該萬死。」

「……閉嘴吧你。」

他本就是隨性的人,自打成婚后,更是徹底放開了束縛,有事沒事就要牽著我的手,到無人處,還會找機會,隨時親兩口。

甚至夜里我累得要命,他倒仗著自己自幼習武,好得夸張的體力,一點一點地磨著我,逼得我夫君哥哥地撒一通嬌,才肯令我安眠。

縱然入睡時,也要緊貼著我,我稍微動一下,他便伸出手來,搭在我腰間,還要放柔了嗓音哄一句:

「阿昭,別怕。」

我的心一瞬就軟得化作一團,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到一個月后再回陸府時,我已經很能習慣這人將我手握在手心,以袖口遮掩,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我的手指。γż

爹娘與哥哥分明瞧見了,卻都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什麼也看不到。

臨走前,母親留我說話,謝重樓則被哥哥和父親叫了過去。

我想他們大約是要商討朝中大事,不便打擾,便與母親閑話了幾句,她忽然道:

「最近,我與你爹在給昭玄相看婚事。」

「哥哥的婚事?」

我有些訝然,「如今可有合適的人選了?」

母親搖搖頭,神情有幾分無奈,

「京中的名門閨秀,他竟無一人能瞧得上,還說既然你已經嫁到了謝家,那他的婚事也不必再著急,緣分到了自然會到。」

我忍不住笑道:

「哥哥從前便說過此生不打算成親的話,如今能說慢慢相看著,已是十分難得了。這種事情總是急不得的,說不得哪一日哥哥在路上英雄救美遇著了一個姑娘,倒對人家一見鐘情了呢。」

這話本來是說來調侃。

卻想不到一語成讖。

只是我未曾料到,他從街上救下的那個姑娘,竟是一心求死的沈袖。

3

事情鬧出來時,夏日已至尾聲。

誰也沒想到,宣平候府那在金陵寺養病的嫡長女沈袖,竟會被陸大人藏在京城外的莊子上,一藏就是三個月。

眼看事情瞞不住,宣平候只好帶上夫人,親自來陸府為女兒討一個「公道」。

我與謝重樓趕到時,正逢宣平候夫人立在屋中央,沖著哥哥冷笑連連:

「陸大人,你身為陸太傅之子,如今身居要職,廉潔奉公之名在外,如今卻私藏閨閣女,莫非這就是你陸家的家風?」

哥哥眉頭都沒皺一下:「上天上有好生之德,我不私藏她,莫非要眼睜睜看著她被你生生逼死?」

宣平候夫人色厲內荏道:「陸大人,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哥哥卻不再理會她,只是看著宣平候,淡淡道:

「沈大人,我知您懼內之名滿京皆知,不過皇上若是知道您為拉攏貴妃母家的勢力,竟不惜逼著嫡出的女兒嫁給年過花甲的老人,會如何作想?」

宣平候神情陡然一變。

謝重樓則附在我耳畔,低聲解釋:

「皇上還是皇子之時,因為先帝獨寵貴妃,致使嫡庶不分,皇上嫡親的妹妹被先皇匆忙嫁了,用來籠絡朝臣,不久便病逝了。此事一直是皇上與太后的心病。」

我恍然大悟。

宣平候沉默片刻,目光銳利地盯著哥哥:ӳž

「縱然我不將她嫁出去,她如今也聲名盡毀。陸大人,你可知名聲對女子來說……」

「我來娶。」

哥哥一下就截住了宣平候的話,在二人震驚的眼神里,他神情澹靜,又重復了一遍,

「她聲名盡毀由我而起,我自然會負責到底。我會娶她。」

回府的馬車上,謝重樓若有所思道:「阿昭,你難道不好奇,你哥哥和沈袖是什麼時候有情況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好奇,但若哥哥想告訴我,自然會說的。」

他揚眉,唇角挑出一縷笑意:「為何要等他告訴你?走,夫君親自帶你去看。」

馬車在街角處停下,謝重樓命春煙先將馬車駛回將軍府,自己則帶著我飛身上了屋檐,一路往回,直到……停在了哥哥院墻外的大榕樹上。

天色已近黃昏,夕陽金紅色的光芒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借著枝葉的遮掩,我看到院落之中,哥哥站得筆直,手在身側輕輕摩挲衣擺。

那是他緊張時無意識的動作。

而他面前……沈袖正微微仰著頭,滿目歉疚,低聲道:

「陸大人,此番結果并非我有意為之,卻也因我而起,我明日便會前往金陵寺,自請落發出家。」

仍舊是那張姿容清麗的臉,卻因著換了魂的緣故,竟也變得如同另一個人一般。

我看著她柔軟卻堅韌的眼神,想到記憶中神色刻毒的金婉婉,有一瞬間的恍惚。

然而就是這一息之間,哥哥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必……我說了會娶你,自會一諾千金。」

「但那是我爹娘逼迫!」沈袖急聲道,「陸大人肯收留我已是好心,我怎能因為自己的名聲,就耽誤大人日后娶妻生子——」

她話音未落,忽然睜大了眼睛。

因為哥哥從懷里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簪,輕輕佩在了她發間。

「白日里下朝回府,路過首飾鋪子,瞧見此簪,料想你戴著一定合適,就買了。」

他用手抵著唇邊,低咳一聲,聲音發緊,「如今瞧來,果真好看。」

沈袖那張素白的小臉忽然一片緋紅。

頓了頓,哥哥又道:「你不必擔心,你爹娘那邊,一切交由我來處置就是。」

「我要娶你,也并非他們脅迫,而是……心甘情愿。」

4

我與謝重樓回到將軍府時,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他輕笑著沖我道:「哥哥不茍言笑了這些年,我當他不近女色,怎麼動了心,倒跟演折子戲一樣有趣?」

我睨了他一眼:「演折子戲,也比演春宮畫本要好。」

謝重樓臉一垮,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湊到我近前來:「阿昭,昨夜我那樣逼你,你是不是仍然氣著我?」

「是啊。」我故意道,「論起討姑娘歡心來說,我哥哥倒是比謝小將軍好上不少。」

「陸昭懿!」

謝重樓果然氣得險些跳起來,他掀開我的首飾匣子看了看,立下豪言壯語:

「等著吧,小爺要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五好夫君。」

「陸昭玄是萬萬比不上我的!」

那天晚上,他溫柔得不像話,然而這種溫柔于我而言,未嘗不意味著另一種慢性的折磨。

漫長的痛苦與歡愉中,謝重樓也忍得難受,卻還是咬牙問我:「陸昭懿,我夠不夠體貼?」

我終于忍無可忍,抬手捂著他嘴巴,輕聲道:「于此事,你大可不必如此體貼。」

然后……

第二天我睡到近晌午才起身,倦懶坐在妝臺前,等著小織梳頭。

然而今天落在我發間的力道,不知為何莽撞了許多。

我心有所覺,回頭望去,果然,謝重樓握著牛角梳,正低頭抿唇,認真嚴肅地為我挽著發髻。

我挑了挑眉:「謝重樓,我見你畫眉那麼熟練,當你梳發也是極好的呢。」

「那還不是專門學過的……」他小聲道,「我此前了解過的那些,沒告訴我,梳發也算是閨房之樂啊……」

他一面與我說著話,一面艱難地綰好了墮馬髻。

小織明顯對這歪歪斜斜的成果很不滿意,試圖拆了重來,卻被我拒絕:

「罷了,既是夫君一片心意,我總不好拒絕。」

我不好拂了謝重樓的好意,爹娘卻不會慣著他。

用午膳時,娘毫不客氣地點評了我的發髻:

「這是何人綰的?將昭昭的十成美貌掩蓋得只剩三成,實在可惡。」

我握著小勺,險些笑出聲來,謝重樓不滿道:「娘,這是我綰的!」ўƶ

「原來是你綰的,怪不得笨手笨腳。」

娘完全不吃他那套,甚至叫來一旁侍奉的小織,「以后還是你梳,瞧瞧昭昭從前,多好看啊。」

誰料,謝重樓就此跟我的頭發杠上了。

他甚至專門去找了京城里有名的婚喜娘子,虛心求教,學習了許多種發髻的綰法。

夜里,他信誓旦旦:「我自幼習武,滿大楚沒有一套劍法能難住我,何況區區梳發!」

而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三月后入冬之時,謝重樓已然十分熟練,甚至會綰的發髻比小織還要多幾種。

小織十分不服氣,又去專程找人學了新的。

吵吵嚷嚷之中,除夕就這麼過去了。

那日冰消雪融,我晨起不知為何,竟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用早膳時不過喝了兩口粥,便懨懨地吐了出來。

謝重樓憂心忡忡地請了大夫過來,誰知診脈過后,他捋著胡子告訴我們:「是喜脈。」

房間里安靜了許久,謝重樓像是如夢初醒般,顫著嗓音道:「什、什麼脈?」

「是喜脈,貴夫人有孕了。」

大夫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接著沖小織道:

「胎像還算穩固,為穩妥起見,我還是再開幾副安胎藥,倘若夫人覺得身子不適,可以煎一碗服下。」

小織帶著大夫走了,謝重樓站在那里,許久,才遲滯地看向我:「阿昭,你有孕了。」

「是。」

「我們要有孩子了。」

「是。」

「我要做爹了。」

「……是。」

話音剛落,謝重樓的眼尾都紅了,他猛地低下身子,單膝跪在我面前,輕輕環住了我的腰身。

「阿昭。」他低聲道,「我總不敢想,我們之間竟還有這一日。」γż

是啊。

從前的無數次,我與謝重樓隔著海角天涯,隔著身軀與魂魄,在命運天幕的掩蓋下各自流離,尚且不知結局如何。

那時候,無論是他是我,都萬萬想不到還有這一日。

我們不止一同走過了必死之局,還一同迎來了新生。

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謝重樓發頂,以作安撫。

爾后,轉頭向窗外望去。

檐上融雪化成水珠滴落,枝頭已有鮮嫩新綠。

我終于平安抵達了又一個,有謝重樓的春天。

-完-

作者:巧克力阿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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